十五(第2/6页)
树林尽头有一条小径通往下面的溪流,正在那个方向,耸立着夕晖里的浅间山。不知远方的雷声来自何处,人们顾恋着静静充溢在自己的面孔和双手之间的暮色,同时也品味着震撼心灵的远方的雷鸣所带来的不安。
“别人都到齐了,看来藏原先生也该来啦。”
新河男爵对夫人说,听到这话,大家都笑了。
藏原武介总习惯于最后一个到达,这种不算过分的迟到,包含着千钧之重。
他并不执意学习那些不修边幅的人,生硬的语调里含着几分矫揉造作,全然不像左翼漫画里的金融资本家。他坐的地方必定放着自己的帽子,西服的第二个扣子和第三个扣子不知为何那么亲密,领带经常系在领子的外头,总喜欢向右边的面包盘伸手。
藏原逢到夏天的周末都在轻井泽度过,其余季节的周末在伊豆山度过。他在伊豆山有两三町步的橘树园。他因自家产的橘子温润光滑,甘甜爽口而自豪,不但分给熟人享用,还寄赠给两三所福利院和孤儿院。真不理解,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成为一些人怨嗟的对象呢?
细思之,不论谁做梦也不会料到,这种乐善好施的表现和言行和对世界悲观的认识竟然出自同一个人物。对于聚集在新河别墅的宾客来说,倾听一位日本金融界巨头谈论越来越悲观、越来越破灭、越来越令人担心的未来,会感到一种不寒而栗的畅快。
高桥藏相的退任比起犬养首相的死,更使藏原感到可悲。不用说,斋藤首相组阁时匆匆走访过藏原,坦率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没有藏原的协助便无法运作。”但是,藏原却从新首相身上嗅到一股说不出来的奇异的味道。
犬养内阁刚刚组成之际,再次断然禁止黄金出口,高桥在内阁内部暗暗扮演了这样一个角色:继续秉承古典重金主义者的意图,对这种新的政策消极怠工,使之不能获得预想的效果,景气未能恢复,物价低迷,到头来证明还是以往的旧办法好。
另一方面,新河男爵一心热衷于伦敦的一套做法,去年九月读了伦敦《泰晤士报》上关于英国停止实行金本位制的详细报道之后,心里打定了主意。
若槻内阁曾大声表明,日本不打算再度禁止黄金出口,驱使右翼势力咒骂购买美元的人为卖国贼。但政府每次发言都增加一层困惑。新河男爵大肆购买美元,将可以转移的黄金全部存入瑞士银行,没有等到政变一夜之间的转变,由于再次禁止黄金出口,有计划地推行通货膨胀,他又站到这种新政策的支持者一边了。因而,比起前任内阁不彻底的经济政策,他对新内阁寄予重大希望。匡救国内经济的计划性通货膨胀的未来,还存在着开发满洲产业的光辉前景。男爵至今不变的那种无所用心的老毛病里,闪过一种幻觉:轻井泽这块贫瘠的火山灰地中央,突然出现咖啡馆菜单一般的种类丰富的满洲地下资源。他以为,自己也能热爱那些愚蠢的军人了。
——以往,新河男爵夫人认为,纯属男人们的议论是难以容许的,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改变了看法。男人们的议论姑且不管,只要女人自己统领一切就行。她看到藏原周围的男人,回头对藏原夫人和松枝侯爵说道:
“他们已经开始了。”
松枝夫人可悲的八字眉,仿佛正要和白发星然的耳际的鬓毛连成一片。
“今年春天,我身穿和服到英国大使馆去,大使看到从前一直是一身西装打扮的我,吃了一惊,对我大加赞扬,说还是穿和服最适合。说实在的,我感到很失望。就连大使那样的人,对我们日本女人,也仅仅当作日本女人看待呢。不过,那天晚上我穿的是织厂推荐的桃山能乐剧戏装的大红料子,上面描绘着雪柳和团蝶,明知很气派,又涂上一层金银总漆,闪闪发光。因此,我是当作西服穿上身的。”
新河夫人以女主人的身份,开始谈论起自己来。
“大使是想说询子夫人适合穿最漂亮的衣裳吧?西装总觉得过于朴实,怎么也达不到那种效果。”
大臣夫人说。
“可也是呀,西装在色感上太素朴,要是过于花哨了,则又和年龄不相当,就像威尔斯来的乡下老婆子。”
新河询子又说道。
“这身衣服真是好料子。”
松枝夫人瞧着询子的夜礼服,故意讨好似的说。实际上,夫人只是惦记着丈夫疼痛的膝盖。那种疼痛扩展到松枝家的疼痛,关联到全家每个人的关节。夫人悄悄望了一眼丈夫盖着毛毯的膝盖,曾经那样豪情满怀,那样独自高谈阔论的一个人,如今却老老实实在倾听别人的谈话。
新河男爵生来决不轻易发表议论。他把和自己意见相同而不负有任何责任的年轻的松平子爵,推到前台来对付藏原。这位同军部极为亲密的不可一世的贵族院年轻的议员,面对藏原沉着地摆开挑战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