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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先生的恋曲(第4/5页)

在伦敦,你永远不会任天气肆虐摆布,人群集聚的暖意让雪来不及堆积就已融化。她父亲也等于再度富有了,因为那位鬃发蓬乱的朋友的律师把事情掌控得很好,使他恢复财务信用,可以为两人置办最好的一切。灿烂光华的饭店,歌剧,戏院,一整柜新衣给心爱的女儿,挽着她出入派对、宴会、餐厅,过着她从不曾经历的生活,因为在她母亲难产过世之前,她父亲便已破产了。

尽管这新获得的富裕来自野兽,他们也常谈到他,但现在他们已远离他屋里那超越时间的魔咒,于是那栋房子便有种梦般光辉,也如梦般已然完结,而那宛如怪物却又如此善心的野兽就像某种好运的精灵,对他们微笑之后放他们走。她派人送白玫瑰给他,回报他曾给她的那些花朵;离开花店时,她忽然感到一股完全的自由,仿佛刚逃离某种未知的危险,与某种可能的变化险险擦身而过,但最后毕竟毫发无伤。然而随着这股兴奋而来的,却是空洞寂寥的感觉。但父亲还在饭店等她,他们打算高高兴兴去选购毛皮大衣,她对此雀跃不已,一如任何少女。

花店里的花一年到头都相同,于是橱窗里没有任何事物能告诉她,冬天就要结束了。

看完戏后吃了顿延迟的晚餐,她很晚才回来,在镜前拿下耳环:美女。她对自己满意微笑。在青春期即将结束的这段日子,她正逐渐学会当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珍珠般的肌肤也稍稍变得丰腴,因为生活优裕又备受赞美。某种本质逐渐改变她嘴旁的线条,显示出人格,而她那份甜美与重力有时可能有点惹人厌,当事情不完全如她意的时候。倒不能说她的清新气质逐渐消失,但如今她有点太常对镜中的自己微笑,而那张报以微笑的脸也跟当初映在野兽绿玛瑙双眼中的不太一样了。如今她的脸不是美,而是逐渐添上一层清漆般的所向无敌的漂亮,就像某些娇生惯养的矜贵猫。

春天的和风从邻近公园吹进开着的窗,她不知道为什么这阵风让她觉得想哭。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猛抓,好像是爪子发出的声音。

镜前的出神状态立刻破灭,刹那间她清清楚楚记起一切。春天已经来了,她没有遵守自己的诺言,现在野兽亲自来追捕她了!一开始她害怕他的愤怒,但又有种神秘的欢欣,跑去打开房门。但扑进女孩怀中的却是白底猪肝色斑点的小猎犬,又是叫又是低吠,又是哀鸣又是松了口气。

然而,当初在起居室满墙点着头的天堂鸟围绕之下,坐在她刺绣框子旁那只梳理得干干净净、戴着宝石项链的狗呢?眼前这只狗皱皱的耳朵上满是泥,全身毛都灰扑扑打了结,瘦得就像一只走了好远的路的狗,而且,如果她不是狗,现在一定会哭。

在一开始狂喜的团聚后,她没有等美女叫人送来食物和水,只顾咬住她绉绸晚礼服的下摆,哀鸣着拉扯,然后抬起头嚎叫,又哀鸣着拉扯几下。

有一列深夜慢车,可以带她回到三个月前她出发前往伦敦的那个车站。美女匆匆留个条子给父亲,披上外套。快点,快点,小猎犬无声地催促,于是美女知道野兽快死了。

在黎明前的深浓黑暗中,站长为她叫醒一个睡眼惺忪的司机。麻烦你,能开多快就开多快。

十二月仿佛仍占据他的花园,土地硬得像铁,深色丝柏的裙边在冷风中摇摆,发出哀愁的窸窣,玫瑰树上也没有绿芽,仿佛今年将不再开花。没有一扇窗子透出光亮,只有最高层的阁楼窗玻璃透出再微弱不过的一抹亮,是薄弱的光线幽魂,即将灭绝。

先前小猎犬在美女怀里睡了一下,可怜的狗儿已经累坏了,但此刻她哀伤激动的情绪让美女更加匆忙。女孩推开屋门时良心一阵疼痛,看见金色敲门物已经笼上一层厚厚的黑纱。

门不像以往那样无声开启,铰链发出凄然呻吟。如今门里是一片漆黑,美女点起她的金打火机,看见吊灯的长蜡烛全化成一摊摊蜡,水晶棱块也全结满有如惨淡细织花纹的蛛网。玻璃瓶里的花全枯死了,仿佛自她离开后便没人有心去换。屋里很冷,到处都是尘埃,有种精疲力竭的绝望氛围,更糟的是有种实质的幻灭,仿佛先前的华美全靠廉价戏法维持,现在魔术师招引不来人群,便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碰运气。

美女找到一根蜡烛,点来照路,跟着忠心的小猎犬爬上楼梯,经过书房,经过她的套房,穿过整栋废弃的房子,来到一道满是老鼠和蜘蛛的狭窄台阶,跌跌撞撞,匆忙中扯破了礼服的荷叶边。

多么简朴的一间卧房!斜屋顶的阁楼,如果野兽雇用仆役的话,女仆可能就会住在这里。壁炉架上一盏夜用小灯,没有窗帘,没有地毯,他就躺在铁架窄床上,消瘦得好可怜,本来庞然的身体在褪色百衲被下几乎没有隆起,鬃毛像发灰的鼠窝,双眼紧闭。他的衣服随便抛挂在一把木条靠背的椅子,椅上放着用来倒水洗手的瓶子,瓶里插着她派人送给他的玫瑰,但花全已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