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先生的恋曲(第3/5页)
别认为她没有自己的意志。她只是感到一股强烈超出寻常的义务,何况她深爱父亲,为了他走遍天涯海角都愿意。
她的卧室有一张精美绝伦的玻璃床,有自己的浴室,挂着厚如羊毛的浴巾,备有一瓶瓶精致的香膏,还有一小间她专属的起居室,墙上贴着满布天堂鸟与中国人的古老壁纸,摆放着珍贵的书本与图画,以及野兽那些无形园丁在温室里种出的花朵。第二天早晨父亲吻吻她驾车出发,见他散发出新希望令她高兴,但她仍渴望回到自己贫穷寒酸的家。四周陌生的豪华感觉格外刺人,因为这份豪华无法让主人快乐,而那主人她也整天没见到,仿佛反而是她奇妙地吓到了他,不过小猎犬有来坐在身旁陪她,今天她戴的是一条短紧合颈的土耳其石项链。
谁为她准备三餐?野兽的寂寞。她在那里待了那么久,从不曾见到另一个活人的踪迹,但饭菜放在托盘上,由运送食物专用的小升降机送进她起居室一个桃花心木橱里。晚餐是班奈狄克蛋和烤小牛肉,她边吃边翻看在黄檀旋转书柜里找到的一本书,内容是法国上流社会的优雅童话故事,里面有变成公主的白猫,变成鸟的仙子。然后她摘着一串又圆又大的麝香葡萄当甜点吃,发现自己在打呵欠,发现自己觉得无聊。这时小猎犬用天鹅绒般的嘴咬住她裙子,坚定但温和地一拉。她让狗跑在前面带路,走到当初她父亲接受款待的书房,惊慌地(但表面掩饰得很好)看见屋主坐在那里,旁边的托盘摆着咖啡,等着她去倒。
他的声音仿佛从充满回音的山洞中传出,那深沉柔软的隆隆低吼仿佛是一种专为激起怖惧而设计的乐器,就像弹动巨大的琴弦。经过一整天舒适的闲暇,她怎能与拥有如此声音的对象交谈?她入迷地,几乎是惊畏地,看着火光在他金色狮鬃的边缘流转,仿佛他脑后笼罩着光圈,使她想起《启示录》中的第一头巨兽,一掌按着马可福音的有翼狮子。闲谈的话语在她口中化做尘埃,就连平常最自在的时候美女也不善于闲谈,因为她鲜少有机会练习。
但他,迟疑地,仿佛他也惊畏于这个宛如一整颗珍珠雕成的少女,开口问起她父亲的官司,问起她去世的母亲,问他们怎么会从以往的富有变成如今的贫穷。他逼自己克服那种野生动物的羞怯,于是她也努力克服自己的羞怯——结果没过多久,她便与他聊开了,仿佛两人已是一辈子的老友。等到壁炉架上那只镀金时钟的小小丘比特敲响手中的迷你铃鼓,她大吃一惊地发现它竟然敲了十二下。
“这么晚了!你一定困了。”他说。
两人沉默下来,仿佛这对奇怪的搭配忽然尴尬于彼此独处在这冬夜深处的房里。她正准备起身,他突然扑到她脚边,将头埋在她腿上。她呆楞如石,动弹不得,感觉到他热热的呼吸吹在自己手指上,他口鼻处硬扎扎胡须的摩擦,他粗粝舌头的舔舐,然后一阵同情地醒悟到:他只是在吻她的手。
他抬起头,用难测的绿眼凝视她,她看见自己的脸变成一双小小倒影,仿佛含苞待放。然后他一言不发跃离房间,她震惊不已地看见他是四脚着地跑走的。
翌日一整天,仍积着雪的山丘回荡着野兽隆隆的咆哮:大人去狩猎了吗?美女问小猎犬,但小猎犬狺狺低吠,几乎像是很不高兴,仿佛在说,就算他能说话也不想回答这问题。
白天美女都待在房里看书,或者也做点刺绣,有人为她备好了一盒彩色丝线和刺绣用的框子;或者穿裹着温暖衣服,在院墙内那些落尽叶子的玫瑰树间散步,稍做耙土整理,小猎犬跟在她脚边。那是一段闲适时光,一段假期。这明亮悲哀的美丽地方的魔力包围住她,她出乎意料地发现自己在这里很快乐,每晚与野兽交谈也不再感觉丝毫忧惧。这个世界的一切自然法则在此都暂且失灵,这里有整群看不见的人温柔服侍她,而她在棕眼小猎犬的耐心监护下与狮子交谈,谈论月亮借来的光芒,谈论星星的质地,谈论天气的变幻莫测。然而他的奇怪模样仍使她打寒噤,每夜两人分手之际,他无助地扑倒在她面前吻她的手时,她总是紧张退回自己的内心,畏缩于他的碰触。
电话尖声响起,找她的。是她父亲。天大的好消息!
野兽把巨大的头埋在掌中。你会回来看我吗?这里没有你会很寂寞。
看见他这么喜欢她,她感动得几乎落泪,很想吻吻他蓬乱的鬃毛,可是尽管她一手伸向他,却仍无法让自己碰触他,因为他跟她是这么迥异不同。但是,会的,她说,我会回来的。不久就会,在冬天结束之前。然后出租车来了,把她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