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城堡 第二章(第9/12页)

瑞先生把那张纸抓在手里。那上面只写着一个数目。他看了一眼,抬起头,把那张纸递给安德森说:

——不能完全说是个游戏,但我想只要我们做出点牺牲,就一定能成功。

伯内里注视着他的眼情。

——依照惯例,这数目是依照建成十公里铁路算出来的。那么,根据我们这里的情况,得翻二十倍……

瑞先生从安德森的手上拿过那张纸,又看了一遍,他又抬起眼看了看伯内里,又把目光转向伯内蒂,然后又落到伯内里身上。

——真的吗?

一个男人,像钟摆一样,不知疲惫地在房子和大路之间来回奔跑。

在暴雨中,一个男人,像失控的钟摆一样,在房子和大路之间来回奔跑。

夜里,在暴雨下面,一个男人像失控的钟摆一样,从家里跑出来,他停在路当中,然后又急匆匆地跑回屋里,再跑出来,又小跑回家,好像永无休止。

夜里,在暴雨下面,一个男人,像一个经年失修的失控的钟摆一样,从家里跑出来,他停在路当中,似乎要在四周的空气和雨水中搜寻什么东西,然后又急匆匆地跑回屋里,再跑出来,又小跑回家,好像永无休止。他像中了邪,在敲响的钟声中,在那一刻,钟声在黑暗中回荡,钟声在无边无际的雨帘中消融在水般的空气里。

钟声响了十一次。

一声接一声。

一样的钟声,响了十一次。

但每一次钟声都好像独一无二。

十一道声波。

回荡在无穷无尽的时光里面。

十一下。

一声接一声。

雨夜中石块敲击青铜发出的声音。

在湿润的夜晚抛出来十一次滴水不沾的钟声。

那是十一次钟声,从钟楼传出来,在暴风雨中砰然作响,守护着夜晚。

是第一声——就是第一声——骤然打动了派克斯的心,令他心驰神往。

派克斯隔着玻璃站在那里看着这场大雨。但准确地说,他是在听雨。对于他来说,眼前这一切首先是一连串无穷无尽的声响。就像经常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当这世界用十分复杂的交响乐的形式把自己表现出来,他进入一种痴迷的状态,他沉浸在一种微妙而又强烈的激动不安之中。暴风雨是一场非常气派的演奏,他在倾听这场演奏。在他的房里,在阿贝格寡妇的房子走廊尽头,他赤着脚,穿着粗羊毛睡衣,他的脸离玻璃窗一掌远,一动不动。他没有丝毫困意。他和暴风雨单独在一起,十分融治。但是,夜里,桂尼芭钟楼的时钟敲响了第一声。

派克斯听见它传出来,回避过从天空中倾泻下来的一千种声音,穿透那个夜晚,舔舐着他的意识,消失在远方。他觉得好像被什么东西蹭过一样,留下一道伤痕。他屏住呼吸,本能地等待第二声敲击。他听见它传出来,回避过从天空中倾泻下来的一千种声音,穿透那个夜晚,穿过他的意识,消失在远方。在那一瞬间归于沉寂。他绝对确切地感到,他听到了那个不存在的音符。他敞开着房门,他光着脚跑过走廊,往街上冲。在奔跑中,他听见了第三声敲击,然后是倾盆大雨突然从天而降,但他没有停步,一直跑到路当中。然后停在那里,脚陷进泥里,他抬头望着桂尼芭的钟楼,闭上眼睛,任凭雨水淹没双眼,他在等待第四声的到来。

第四声钟响。

他用了一两秒钟的时间捕捉到了那一切,从开始细微的声音到最后的回音。后来,他急匆匆地冲向屋子,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唱着一个音符,在暴风雨的肆虐下,与一片混乱的聒噪声相对抗。他没有放过那个音符,他打开房门,在走廊下奔跑。他把泥浆溅得到处都是,水顺着他的衣服、头发、还有他的灵魂向下淌。他一直都在唱那个音符,直到跑回房间,坐在他的钢琴前面,普莱耶尔1808,浅色的木质,上面饰有云彩的图案。他在琴键之间寻找,很显然,他在寻找那个音符。降B,然后是A,然后C,然后降C。他在寻找那个音符,它隐藏在黑键与白键之间。雨水从他的手上落下来,那水从天空的最高处落下来,最后像泪水一样落在象牙琴键上,落下来,消失在哆和来的缝隙之间:神奇的命运。他没有找到它。他不再唱了,不再摸琴键。他又听见一声钟响,不知道是第几次。他突然又站起来,跑向走廊,跑上街道。这一次他一刻不停,带着一身水在跑,迎着钟表发出的声响,有节奏地通过雨帘,那音符击中他——以一部钟表的沉着与精确——他又开始高唱那个不存在的音符,在充满积水、像河流一样的街道中转身,直接冲进家里,在走廊的泥浆里滑行,直到他的普莱耶尔1808,浅色的木质,上面饰有云彩的图案。他有节奏地吼叫着那个不存在的音符,有节奏地敲打着琴键,一个接一个,想攫取那个不在琴键之间,也就是那个不存在的音符。他一边喊叫一边敲打,降低半音,在哆之后,然后降低半音,降低半音,降低半音。他一边喊叫一边以一种病态的狂热敲打琴键,谁能了解呢?或许那是一种惊人的热情——另外,谁知道从他脸上淌下来的是泪水还是雨水。当他再一次跑向走廊,地板上已经有足够的泥水使他一直滑向门口,除了那里,他也在街上滑行。但在那特殊的一刻他的呼吸很有节奏,就像是一个失控的钟表,关在巨大的挂钟盒子里。那是桂尼芭和它的钟楼,他把目光投向夜的漆黑之中,因为那水泡一样的声响紧紧抓住了他,有规律地抵达他的耳膜,从钟楼传出来,穿过无数个小小的积水潭抵达他的耳朵。就这样,他听见了那声响,就像是一个人在手心里装了水,向家里狂奔,不知道要给谁止渴。他可能已经喝过了,但当他跑到走廊中间的时候,发现手心已经空了。他心里也空荡荡的,只是一瞬间的宁静。那也可能是对即将发生事情产生的幻觉——实际上,他停在那里,正好在走廊中间。他停止了跑动,紧抓着墙和家具。为了转过身去,好像忽然间被什么东西吓了一跳,又重新冲出家门。他越过大门跑到街上,在街上,他的双脚淹没在一汪很深的积水里。他跪倒在地,双手紧紧地抱着头。他闭上双眼,想:“现在,正是现在。”他自言自语说,“或者永远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