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20/82页)
辛格对他的说法表示同意。房间里像家一样舒适自在。辛格从储物间里拿出了一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脆饼、水果和奶酪。他挑了一个橘子,慢吞吞地剥着皮。他撕掉了里面的衬皮,直至橘子在阳光下变得透明。他掰开橘子,分了一半给杰克。杰克一次吃两瓣,扑哧扑哧把籽吐进了火炉里。辛格慢吞吞地吃着他的那一份,把籽整齐地放在手掌里。他们又开了两瓶浓啤酒。
“在这个国家,我们这样的人有多少?或许一万。或许两万。或许更多。我到过很多地方,但我只遇到过几个我们这样的人。我说的是一个人真的知道。他看到的是世界的本来面目,他回顾几千年,为的是看看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他注视着资本和权力的慢慢黏合,看到了这种黏合今天已登峰造极。他把美国看作是一座疯人院。他看到了人们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劫掠他们的兄弟。他看到了孩子们在挨饿,女人们为了吃饱肚子而一周工作六十个小时。他看到了他妈的整个失业大军,而数百万美元和数千英里土地却被浪费了。他看到了战争来临。他看到了人们承受太多的苦难,因而变得卑鄙而丑陋,他们身上某种东西正在死去。但他看到的主要事情是:世界的整个体系是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尽管这个谎言像照耀我们的太阳一样显而易见——但那些不知道的人却生活在这个谎言中,只是他们看不到这一点。”
杰克的额头上青筋暴起,血管怒张。他抓起炉膛上的煤桶,稀里哗啦把桶里的煤一股脑地倒进了炉火里。他的脚失去了知觉,他使劲地跺着脚,跺得地板直晃。
“我走遍了这个地方。我到处走动。我跟人交谈。我试着向他们解释。但这又有什么用?上帝啊!”
他凝视着炉火,啤酒导致的面红耳赤和炉火的热度使他脸上的颜色变得更深。脚上的发麻感蔓延至大腿。他打起盹来,看见了炉火的颜色,带有绿色、蓝色和灼热的黄色。“你是唯一一个,”他像是在说梦话,“唯一一个。”
他不再是一个陌生人。到现在,他认识镇上所有乱七八糟的贫民窟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胡同,每一道篱笆。他还在阳光南方游乐场工作。秋天里,游乐场从一块空地搬到另一块空地,始终在小镇的边缘,直至最后绕着小镇兜了一圈。地点在变,但场景是一样的——一条狭长的荒地,周围是一排排朽烂不堪的简易棚屋,挨着工厂、轧花厂或装瓶厂。人群也是一样的,大部分是工厂工人和黑人。晚上,游乐场点亮彩灯,显得花哨而俗气。旋转木马跟着机械音乐转圈子。秋千飞转,掷币游戏周围的栏杆处总是水泄不通。有两个售货摊卖饮料、血褐色的汉堡和棉花糖。
他是作为一个机械工被雇用的,但他的职责范围逐渐拓宽。他那粗糙沙哑、大喊大叫的声音透过嘈杂的喧嚣传了出去,他不停地从游乐场上的一个地方懒洋洋地晃到另一个地方。满头大汗,胡子经常被啤酒打湿。星期六,他的工作是维持人群的秩序。他那矮胖而结实的身躯使出浑身的蛮劲,从人群中挤过。只有眼睛不像身体的其余部分那么狂暴。硕大的前额下,眉头紧皱,双目圆睁,有一种孤僻内向、心不在焉的样子。
夜里,他十二点到一点之间到家。他住的那幢房子被分成了四个方方正正的房间,每个人的租金是一元五角。屋后有一间厕所,走廊里有一个水龙头。他的房间里,墙壁和地板有一股湿漉漉、酸溜溜的气味。窗户上悬挂着乌黑、廉价的花边窗帘。他把自己的一件好西装收在他的箱子里,把工装裤挂在一颗钉子上。房间里没有供热,也没有电。然而,有一盏街灯从外面照进窗户,在屋内映出略带绿色的苍白反光。他从不点亮床边的那盏油灯,除非想读书的时候。在冷飕飕的房间里,灯油燃烧时的刺鼻气味让他作呕。
如果待在家里,他就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坐在凌乱不堪的床沿上,凶狠地啃咬着指甲那破裂而肮脏的末端。污垢那辛辣的味道留在嘴里久久不去。内心的孤独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心里充满了恐惧。通常,他会有一品脱非法酿制的白酒。喝过原液酒之后,到天亮时他便觉得暖和而轻松。五点钟的时候,工厂里传来头班开工的哨声。哨声引来了恍惚而诡异的回声,直至回声消失之后,他才能重新入睡。
但他通常并不待在家里。他走进狭窄的、空荡荡的街道。在早晨最初的几个小时里,天空漆黑,星光凛冽而明亮。有时候,工厂已经开工。从灯光昏黄的厂房里传出机器的轰鸣声。他在工厂的门口等待换早班的工人。年轻姑娘们穿着毛衣和印花裙子走进黑乎乎的街道。男人们拎着餐桶络绎而出。其中有些人总是去街车咖啡馆喝一杯可乐或咖啡,然后再回家,杰克跟着他们走了过去。在喧闹的厂内,人们能够清楚地听到别人说出的每一个字,但下班走出工厂的第一个小时里,他们都成了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