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7/82页)

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和波西娅——还有威廉。科普兰医生摘下眼镜,用手指按压着眼皮。霎时间,他非常清楚地看到了他们四个,就像许久之前一样。随后他抬起头,戴好眼镜。“谢谢你,”他说,“我会去的。”

那天晚上,在黑暗的房间里,他独坐炉旁,回忆往事。他回想起自己的儿时。母亲生下来就是个奴隶,自由之后,她成了个洗衣妇。父亲是个牧师,曾经认识约翰·布朗。他们教他读书识字,从每周挣到的两三元钱中存下一部分。十七岁那年,他们送他去北方,在他的鞋子里藏了八十元钱。他在一家铁匠铺里干过活,在一家酒店里当过侍者和门童。与此同时,他一直坚持学习、阅读和上学。父亲去世了,没有了父亲,母亲也没活多久。奋斗十年之后,他成了一个医生,认识到了自己的使命,再次回到南方。

他结了婚,安了家。他没完没了地挨门串户,宣讲使命和真理。他的同胞们毫无希望的受苦受难让他发狂,心里产生了一种疯狂而邪恶的毁灭感。有时他喝烈性酒,头撞地板。心里有一股野蛮的暴力,有一次,他从炉膛里抓起一根拨火棍,把妻子打倒在地。她带着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波西娅回了娘家。他的心灵在痛苦挣扎,压制着邪恶的黑暗。但黛西没有回到他的身边。八年后,当她去世时,他的儿子们不再是孩子了,他们也没有回到他的身边。他已经是个老人,被留在一幢空荡荡的房子里。

第二天下午五点,他准时赶到了波西娅和海博尔的住处。他们住在镇上一个叫糖山的地方,那幢房子是一个狭小的农舍,有一个门廊和两个房间。屋里传出了含混而嘈杂的声音。科普兰医生很拘谨地走近了房子,站在门道里,手里拿着他那顶破旧的毡帽。

屋里挤满了人,起初没人注意到他。他找到了卡尔·马克思和汉密尔顿的脸。他们旁边是外公和两个坐在地上的孩子。当波西娅发现他站在门口时,他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两个儿子的脸。

“父亲来了。”她说。

说话声戛然而止。外公在椅子上转过身来。他身材瘦小,弯腰驼背,满脸皱纹。他穿着墨绿色的西装,还是三十年前女儿婚礼上穿过的那套。他的马甲上挂着一根已经失去光泽的黄铜表链。卡尔·马克思和汉密尔顿互相看了一眼对方,随后低头看看地板,最后看着他们的父亲。

“本尼迪克特·马迪——”老人说,“好久不见。真的好久了。”

“可不是吗!”波西娅说,“这是多年来我们大家的第一次团聚。海博尔,你到厨房去拿把椅子来。父亲,这是巴迪和汉密尔顿。”

科普兰医生跟他的两个儿子握了握手。他们两个都高大强壮,笨手笨脚。衬着他们蓝色的衬衫和工装裤,他们的皮肤像波西娅的皮肤一样呈现出浓厚的褐色。他们没有看着他的眼睛,他们的脸上既没有爱,也没有恨。

“可惜的是,今天有一些人来不了——莎拉姨妈和吉姆,还有其余的人,”海博尔说,“但我们来的人真的很开心。”

“骡车太挤了,”其中一个孩子说,“我们不得不下车走了一段,因为骡车确实太挤了。”

外公用火柴杆掏着耳朵。“总得有人留在家里嘛。”

波西娅紧张地舔着她又薄又黑的嘴唇。“我想到的是我们家威利。在任何派对或热闹场合,他始终是个风头人物。我脑子里一直惦记着威利。”

整个房间里有一阵轻声咕哝,表示同意。老人靠在椅子里,上上下下地摆着头。“波西娅,亲爱的,给我读会儿《圣经》吧。遇到麻烦的时候,上帝的话肯定管用。”

波西娅从房间角落的桌子上拿起《圣经》。“你这会儿想听哪段,外公?”

“全都是圣主的箴言,你翻到哪儿就读哪儿吧。”

波西娅开始读《路加福音》。她读得很慢,用她那长长的、无力的手指追踪着字句。房间里很安静。科普兰医生坐在人群的边上,把指关节掰得噼啪作响,目光从一个角落漫游到另一个角落。房间很小,空气又塞又闷。四面墙壁乱七八糟地挂着日历和杂志上剪下来的绘制粗糙的广告。壁炉架上摆着一个花瓶,装着红色的纸玫瑰。炉火慢吞吞地烧着,油灯摇曳的灯光在墙上投下影子。波西娅以缓慢的节奏读着,以至于那些词句在科普兰医生的耳朵里睡着了,使他昏昏欲睡。卡尔·马克思四仰八叉地躺在地板上,在孩子们旁边。汉密尔顿和海博尔打起了瞌睡。只有老人似乎在琢磨词句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