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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醉也比不过我。”

“我一定是脑筋秀逗了。”

“这样吧,如果这事让你觉得困扰,我们可以忘掉你讲的话。”

“我可忘不了。”

“会啦。我叫你忘记,你就会忘记。”

“会吗?”

“你当然会!”

“呃,就依你的意思,好吧。”

“好吧,‘大人’。”

“好吧,‘大人’!”肯尼突然笑逐颜开,他是真正高兴——高兴到难为情起来,“对了,我来这里的时候——我是说,我以为有可能碰巧今晚遇见你——我是有一件事想问你。我刚记起来我想问什么——”他长饮一口,喝干剩下的酒——“我想问的是经验。大家常说,随着年岁增长,人的经验会越来越丰富——讲得好像经验是很宝贵的东西。老师,你觉得呢?经验真的有用吗?”

“什么样的经验?”

“呃——例如说你去过的地方、你认识的人。例如说你经历过一个状况,日后再碰到相同的状况会知道如何应付。据说人生历练可以增加一个人的智慧,在往后的日子受用无穷。”

“我告诉你一件事,肯尼。我不代表所有人,不过以我个人的经验来说,我倒没有增长什么智慧。我当然是历经了不少状况,如果同一个状况再一次发生,我会自言自语:‘又来了。’不过,有过经验对我并没有帮助。我个人认为,我非但没变聪明,反而渐渐变傻,越来越笨——这是事实。”

“开玩笑的吧,老师?不是当真的吧!你是说,你现在比年轻时更傻?”

“傻好几倍。”

“哇噻。所以说,历练完全没用?你是说,即使完全没经验也不要紧?”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经验派不上用场。但是,如果你不试着去运用经验,如果你自知获得了经验,收进了记忆库,你会觉得经验是一种有点了不起的东西。”

“我们去游泳吧。”肯尼突然说,仿佛对聊天的内容感到无聊。

“好。”

肯尼仰头狂笑:“哇——帅呆了!”

“什么事帅呆了?”

“我只是想测试你。我以为你说你自己变傻是在唬人,所以我在想,假如我提议去做一件疯狂的事,老师反对的话,即使只是迟疑一下,由此可见老师是在唬人。我这样讲,你不会介意吧,老师?”

“我何必介意?”

“哇,帅呆了!”

“好,我不是在唬你——你呢?该不会是在唬我吧?”

“才怪!”

两人一跃而起,付完账,冲出酒吧,过马路,肯尼翻越路旁的栏杆,往下跳至落差大约八英尺的沙滩。乔治也爬上栏杆,动作有点生硬。肯尼抬头看,木板道的路灯依然照亮他的脸庞。“老师,我的肩膀让你踩。”乔治照做,醉无戒心,肯尼以芭蕾舞者般灵巧的身手抓紧他的脚踝与小腿腹,几乎是在一瞬间让他降落在沙地上。在落地的过程中,两人的身体相互摩擦,短暂却粗暴。对话产生的磁场被破解了。无论两人现在是何种关系,已不具象征意义。他们转身,开始奔向大海。

路灯已经被远远抛在后头,明亮却投射不出光芒,或许被高空浓雾遮蔽了。前方的海浪几乎看不见,幽暗得无限湿冷。肯尼剥掉一身衣裤,呜哈乱吼着。乔治的最后一滴警戒心惦记着灯火,知道警车有可能过来巡逻,但他毫不迟疑,他再也无法迟疑:一路从酒吧冲刺而来,只有海水挡得住。他以笨拙的动作脱衣服,脱长裤时跌倒。肯尼现在是浑身精光,已经跳进海水,正涉水向前挺进,宛若大无畏的土著战士应战恶浪。下层逆流的威力强劲,一阵细石冲刷而来,乔治挣扎了一下。等他总算奋力站稳,感觉脚底踩到海沙,肯尼划水冲出夜幕而来,飞过他身边,不看他一眼,活脱是浸淫在自然环境的水生动物。

至于乔治,澎湃的海浪让他招架不住。这些浪高大无比,高得耸入云霄,是破夜而来的黑色巨兽,闪亮中带有玄妙骇人的气势,席卷下来时爆发雷鸣巨响,伴随着潋滟白沫。光点覆盖了乔治的全身,他发现自己身上镶满珠宝,乐得大笑。喘着气、笑哈哈、噎到水的他醉茫茫,不懂得害怕,入喉的盐水如威士忌一般醉人。他不时瞧见肯尼的大特写,看到肯尼正像箭一样射进即将塌方的白沫悬崖。急于接受净化仪式的乔治再向前蹒跚几步,张开双臂,以承接浪涛的冲刷洗礼。他把身心奉献给海潮,涤净思想、语言、情绪、欲望、身心、整段人生;一次又一次,他重出水面,每一次都变得更清洁、更自由、更少。他独自一人,乐在其中,知道肯尼和他正在独享戏水的乐趣。海浪、夜色、声响只为他俩的嬉闹而存在。与此同时,仅两百码以外的灯火从岸边投射过来,公路上的车辆顶着长长的光束,来来往往。黑森森的山腰上可见无趣的民房窗内亮着灯,无趣的人们正以无趣的动作躺上无趣的床。幸好乔治与肯尼是逃离无趣国的难民,已成功偷渡过边境,遁迹水世界,留衣物在岸上算是缴了关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