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恩人(第4/14页)
这不是什么新想法。留心想象这样的奇迹已经很久了——自从一九七五年克里斯廷冲进家里,炫耀着钻石戒指,还宣称房产属于她之后。不过去年夏天,有些事情重新闯进了她的记忆。留心往手上抹着护手霜,试着把手指弯起来,伸开,看着手背上熟悉的疤痕。她仿佛又回到了事故发生的时候。闷热的厨房里,工作台上堆满纸箱。电动刀具、搅拌器和通用电气生产的烤面包机都是崭新的。L一言不发,就是不打开箱子,更不要说使用里面的电器了。一九六四年?一九六五年?留心和L争执着。梅也抱着纸箱进了厨房,头上戴着那顶愚蠢的军帽。她拿的那个纸箱很大,本来是装林索牌肥皂的。她焦虑得快疯了,觉得酒店和酒店里的所有人随时都可能遭遇危险。她说城里的黑人已经攻到了上滩,拿着打火机油、火柴和燃烧弹,嚷着煽动本地人烧掉柯西度假酒店,让那些汤姆叔叔(源自斯陀夫人的小说《汤姆叔叔的小屋》,形容逆来顺受的黑人。)、警察的哥们儿和黑种人的叛徒倾家荡产。“爸爸”说抗议者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背叛,还说梅应该嫁给他父亲而不是他儿子。没有一点证据,看不出一丝袭击、威胁甚至无礼的迹象,只有梅的脑子发了霉,她已经不可理喻,觉得自己是酒店唯一的守护者。
她曾经也积极拥护过黑人自有产业、种族分离的学校、医护都是黑人的医院、黑人开办的银行,以及各种服务于这个种族的令人骄傲的事业。之后她发现自己不再相信昔日的种族复兴,而是开始拥护种族隔离,或者说“民族主义”。不是温和的布克·T,而是激进的马尔科姆·X。(二者均为黑人民权运动领袖。)她感到困惑,说话也变得结巴,常常自相矛盾。她强迫和她想法差不多的人同意她说的话。当有些人提出孩子们在主日学校被炸死,还该不该在海边跳舞,一片片住宅区被火烧掉,还该不该继续支持物权法,她就不停地和他们争论。民权运动规模越来越大,新闻里成天报道葬礼、游行和暴动。梅预言大规模的处决即将开始,她不再和正常人来往。就连起先同意她看法的人也开始躲着她,不想听她那些世界末日就要来了的警告。她从服务员身上看出了造反的苗头,在院子里帮工的手中看到了武器。一位贝司手公开羞辱她:“哎,女人,你他妈的能不能闭嘴!”不是当着她的面,而是对着背影说的,但声音响得她能听见。其他客人的表现也渐渐露骨起来,要么就是一看见她就转身走开。
最后梅终于不作声了,但她的想法始终没有改变。于是她到处拿东西,藏在不会被随时可能燃起的火烧到的地方。藏在不会被扔出的手榴弹和埋在沙里的地雷炸掉的地方。她埋东西的地点遍及各处,又精挑细选。她在海滩上巡逻,在卧室门后安上机关。她藏法律文件,也藏别针。早在一九五五年,当她看到一个少年遍体鳞伤的尸体,知道白人多么不能容忍反叛,又听到亚拉巴马州举行抗议活动的流言,觉得混乱就要发生时,她就发现酒店是个要塞,于是把地契埋进沙里。十年之后,酒店那些暴躁而吵闹的顾客把她当作一块木头对待。当黑人潮水一般冲过商业区,涌进安静的住宅区时,她又觉得需要保护莫纳克街的房子。她在这两个地方什么都控制不了,于是开始转入地下,把东西锁起来,藏起来。钱和银器埋在米里。细亚麻桌布里裹着卫生纸和牙膏,树洞里塞着应急内裤。照片、纪念品和各种各样没用的东西都被她包起来,装起来,藏起来。
她气喘吁吁地走进酒店的厨房,手里拿着她的战利品。当时留心正吵着说,L不愿打开纸箱用里面的电器有多么浪费,做饭的速度有多么慢。L头都不抬,只是往鸡块上浇着蛋糊,撒着面粉。一滴滚烫的油从锅里飞出来,溅在留心手上。
直到最近,关于那次烫伤,这些就是她的全部记忆。三十多年后,往左手上抹着护手霜时,她又想起了更多。在滚烫的油溅出来之前,她拦住梅,检查她拿的箱子,看到前一年鸡尾酒会留下的一包包没用过的餐巾、调酒棒、纸帽,还有一堆菜单。她听到梅说:“我得把这些东西收起来。”那天下午,新电器都不见了,后来是在阁楼上找到的——那是L最后的无声的表态。现在留心相信梅的那箱垃圾还在阁楼上。里面起码有五十份菜单。凭L的兴致,每周、每天或是每月出一份新的,每份菜单上都有日期,让客人知道食物的新鲜,家常式烹饪的精致。如果油溅到手上那次是在一九六四或者一九六五年——那时梅被密西西比和瓦茨(加利福尼亚州洛杉矶市的一个区,1965 年8 月发生大规模黑人骚乱。)的局势吓坏了,以致大家得跟在她后面才能找到需要的东西——那么梅藏的菜单就比一九五八年有比尔·柯西签名、作为遗嘱唯一被认可的那份晚七年。那个箱子里应该还有很多没弄破的菜单。只需要其中一份。一份菜单,一颗贼心,再加上一只年轻的、不颤抖的、会写字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