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恩人(第2/14页)

留心知道自己肯定比克里斯廷本人更了解她。而且尽管认识朱妮尔还不到十二个小时,她已经认清了她,清楚这个小骚货在想什么:怎样糊弄一个有关节炎的老女人,怎样利用她悄悄满足自己的渴望。留心知道这一切,知道假如渴望到了一定程度,可以让一双成熟的眼中蓄满愤怒的泪水。比如梅,当她知道她公公要娶谁的时候。年轻的眼睛也一样。比如克里斯廷,当她知道她最好的朋友成了那个被选中的人。想到一个上滩姑娘被他选作新娘,她们母女俩都气疯了。一个连睡衣和泳衣都没有的姑娘。从来没有用刀叉吃过饭。从来不知道食物要装在不同的盘子里。在地板上睡觉,星期六在洗衣盆里用姐姐们剩下的浑水洗澡。身上的鱼味也许永远都除不掉。家里捡来报纸不是为了读,而是为了上厕所用。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连字母表都认不全。这种情况下,她必须时刻有人撑腰。“爸爸”会保护她,但他不可能随时随地都在她身边,不让别人找她麻烦。不光是梅和克里斯廷,还有别人。就像那个下午。留心有着超群的记忆力,这对她这样的半文盲来说很有用。她也像大多数不太识字的人一样,对数字很敏感。她不但记得有几只海鸥飞来吃水母,还记得它们被惊扰之后往哪里飞了。她把钱牢牢抓在手里。此外,她还有着盲人一般敏锐的听力。

那个下午很热。她坐在露台上吃着一份简易午餐。蔬菜沙拉,冰水。三十码之外,一群女人懒洋洋地坐在门廊的阴影里喝着朗姆潘趣酒。其中有两个是演员,一个还去《安妮恨史》试过镜;另外两个是歌手;剩下的一个和凯瑟琳·邓翰(凯瑟琳·邓翰(Katherine Dunham,1909-2006),著名美国黑人舞蹈家。)一起学过舞蹈。她们说话声音不大,但留心每个字都听见了。

他怎么会娶她?为了保护她。为什么要保护?因为别的女人。我不觉得。他会出去乱搞吗?也许会吧。你开玩笑啊,当然会了。她长得也不难看。身材还不错。相当不错哦,可以去棉花俱乐部(纽约著名夜总会。)了。就是肤色不行。而且她还得稍微笑一笑。得把头发弄弄。可不是。他怎么,怎么会选中她的?我哪知道。她不好对付。怎么说?她会要很多吧。(长声大笑。)什么意思?你知道的啦,有原始风情。(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她们说话时,四滴水从留心杯子边上流下来,划过杯子外面的一层水汽。甜椒像眼珠一般在橄榄做的眼眶中鼓起来。一圈洋葱上的一片西红柿露出淫荡(淫荡(seedy),也有多籽的意思,此处一语双关)的微笑,这微笑她至今记得。

“爸爸”坚持让她学着管理酒店。她确实学了,尽管别人偷偷取笑,梅和克里斯廷也在捣乱。这对夫妻早餐时的光彩点燃了她们满心的怒火,晚餐时可以预见的恩爱场景又让怒火持续燃烧。一想到她和“爸爸”在床上的那幅情景,两人心中又平添许多新的恶毒念头。战争始于“爸爸”从得克萨斯州订的那件婚纱。很贵,很美,但太大了。L用别针别好准备改小,但婚纱却不翼而飞,直到婚礼当天下午才找到,为时已晚。L折好袖口,用别针别好裙边,不过留心微笑着走下台阶,微笑着走进酒店大厅,微笑着直到婚礼结束,还是很不容易。留心的家人没来参加婚礼,因为除了寂寥和晨之公义,其他人都没有受到邀请。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他们还在为喜乐和欢迎的死而悲伤。(寂寥(Solitude)、晨之公义(RighteousMorning)、喜乐(Joy)、欢迎(Welcome)都是留心(Heed)的兄弟姐妹的名字。)真实原因是梅竭力避免和约翰逊一家来往。她甚至反对“爸爸”替他们出葬礼的钱,嘀咕着说这些孩子本来就不该在“他们家”的海里游泳。只有留心的妹妹们被允许挤进房间,听婚礼上的《请给我承诺》。梅和她女儿开始是不安好心,后来就毫不留情地批评起年轻的新娘:她说的话,她的卫生习惯,她的餐桌礼仪,还有成千上万件留心不知道的事情。“在支票背面签字”是什么意思,怎么铺床,怎么扔卫生巾,怎么摆餐桌,怎么估计需要多少食物。如果不是总被嘲笑不识字的话,她本可以学会的。L那时很喜欢她,教了她很多东西,挽救了她的生活——那生活是“爸爸”给的,只给了她。倘若没有L这股暗流,她永远没法在那片危机四伏的水域找到方向。开始时留心没有多想,只是把丈夫对她的大方视为理所应当。他支付了她弟弟葬礼的钱,给了她母亲一份礼物,让她父亲感激得笑逐颜开。她不知道那么多人——尤其是自家人——正等着占他便宜。她的那些亲戚实在太过分,留下了无法修弥的裂痕。婚礼刚结束,他们就凑上来找她。有暗示的——“听说他们在招人,但没有工鞋他们不要……”“看见罗拉送给她妈妈的衣服了吗?……”有恳求的——“问问他能不能借我点儿……”“你知道我这些天手头有点儿紧……”“一有钱就会还的,只要……”也有要求的——“给我带点儿那……”“就这么点儿?”“你用不着那个吧?”等他们全被禁止踏入酒店时,留心也羞愧得不好意思反对了。连公义和寂寥都开始怀疑她的忠诚。每次回上滩,她遭遇的都是劈头盖脸的指责和谩骂。当她肿着眼睛回家,告诉“爸爸”时,他坚定的回答让她满心宽慰:有他就够了。幸好是这样,因为她也只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