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理发店(第8/11页)

其实啊,政治家比演艺明星更讲究发型。有一位当过大臣的政治家,总会在参加电视辩论的前一天带着保镖来我家剪头发。白头发才长出来没几毫米,他就要我重新染。因为他额头上的头发比较稀疏,我必须把侧面的头发拉过来,再用发胶牢牢固定好。那发胶的用量,比银座的女公关还多呢。

嗯,我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当然,我一直是隔着镜子看的。

按完头,再按肩膀,脖子不停地晃动。我从来没在店里做过按摩,多少有些不自在。毕竟给我按摩的人都一把年纪了,他显然比我更需要按摩。他按得特别好,特别舒服,可我总觉得过意不去,只盼着他能快点按完。然而,店主就是不停手,一会儿按上臂,一会儿又按前臂……连手心都按了。

镜中的天空逐渐多了几分浅浅的橙色。大海的颜色也越来越暗了。

您还这么年轻,肌肉关节却很僵硬。说句不怕冒犯的话,设计师可能跟理发师一样,平时要做很多精细的手工活吧?啊……现在都用电脑啦?哎呀,用电脑也一样。肌肉酸痛就是努力工作的证据,多了不起啊。

我说到哪儿了?啊……想起来了。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有很多名人来我家剪头发。于是周围的人开始吹捧我,说我是“理发大师”啦,说我经营手腕厉害啦……越是这种时候,就越应该谦虚谨慎,可我把这些话当真了。

而且我当时正是最爱逞威风的年纪。比自己年轻的客人一多,就不知不觉地高傲起来,可我还以为自己的服务态度很好呢。更要命的是,干同一种工作的时间久了——尤其是那种简单反复的事儿做多了,就不把脑子用在这上面了,反而会绞尽脑汁去想什么经营啊、人生啊、哲学之类的玩意儿。

渐渐地,我的头就低不下去了,脑海里还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我可是在理发大赛上拿过全国一等奖的人,还有过人的经营手腕,给别人刮胡子、洗头、掏耳朵的差事,要干到什么时候?

四十八岁那年,我在银座开了分店。说得好听点,那是我有“事业心”,可我真正想做的不过是往脸上贴金罢了。我想要的,就是一层薄薄的金箔。我本打算等分店的生意上道后,就不去店里接待客人了,专心管理店铺。我把父亲传下来的总店交给装修时请的得力干将负责,自己去银座分店坐镇指挥。现在想想,我当时没有看清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啊。

先生,您要是有把业务做大的打算,可一定不能大意。公司做得再大,也别把公司守则挂在墙上,挂上“初心”才对。哦,您准备一个人做下去?也许这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店主按了我的头部、肩膀与双手。我坐在椅子上,整个人有些恍惚。店主留下的指痕还在隐隐作痛。血液仿佛在全身奔涌。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呆滞,仿佛高潮刚过。店主按得就是这么舒服。

我靠在椅背上。戴着口罩的店主把热毛巾按到我脸上,肥皂的香味刺激着鼻腔。我又听见了打肥皂泡的声响。

蒸汽充分渗进肌肤后,店主取下毛巾,在我的脸颊上涂抹温热的肥皂水。

分店开张的第二年,我又娶了一个老婆。那时我常在下班后去一家银座的小店消遣,老婆那时就在那家店。不是什么夜总会,是普普通通的小饭馆。老婆是老板娘朋友的女儿,受老板娘所托去店里搭把手,白天是坐办公室的。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大概很讨厌我。因为我白天净对人点头哈腰了,去饭馆的时候总喜欢摆摆架子。这个老婆是我穷追猛打,好不容易才追到手的。

老婆能干得很。她明明比我小一轮,我却总挨她的训。碰到品行不太好的客人,我难免要说人家几句坏话。遇到这种情况,她就会教育我说:你收了那么多钱,忍忍是应该的。你第一次来我们饭馆的时候,我就是这么暗示自己才忍住的。她说得那么不客气,我却不发火,真是奇怪。

后来我们有了孩子。我跟前妻没有生育,五十多岁才有了第一个孩子,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如果人生真的有巅峰和低谷之分,孩子出世的那一刻就是我人生的巅峰。

可惜好日子啊,总是不长久的,所以才更显得珍贵。您看我现在这副样子,应该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没错,在银座开分店并不是明智之举。眼看着分店的生意越来越差,我又开始借酒浇愁。

这个老婆和上一个不一样。她一看到我喝酒就发火,说我这样太不像话了。但我从没打过她。因为我很清楚,要是我动手了,她会加倍奉还。我没打她,却也不怎么回家了。明明还爱着她,却在外面找了别的女人。只因为我不想听她唠叨“你明天还要去店里啊”,“再这么喝下去身体要出问题的”,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