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神怡(第6/9页)
“活着,你知道我活着是什么滋味?一闭上眼睛,我就听见大哥在耳边呼唤我。他的声音时高时低,时远时近,但每一声都那么哀伤。他说,你怎么还不来?你怎么抛下我一个人?”
“慕容兄才不会那么说!你心里难过,就自己难为自己!慕容兄在的话,决不许你这样!”
“我答应了大哥,要去陪他,永远也不离开他!”凌郁猛地掉头去抓不远处的匕首。徐晖死命抱住她不撒手。两个人滚倒在草地上翻滚角力,一个求死,一个不许求死,像一对摔跤搏杀的敌手。徐晖臂膀结实有力,凌郁却是不管不顾的一股蛮力,竟尔略占上风。徐晖急了,大吼一声:“你怎地这么不争气呀,凌郁!”
凌郁——凌郁——凌郁——,空阔的山谷里回荡着这个名字。
这一声吼把凌郁和徐晖自己都给骇住了。凌郁呆呆望着徐晖:“我是凌郁,我是凌家的孩子,是不是?”
“你是凌少爷也好,是慕容姑娘也罢,对我都是一样的。”往事如海浪,一波波泛起,徐晖心底里又有悲伤,又有甜蜜。
“不一样!那怎么能一样?你相信么,我会杀害我的亲哥哥?我会连累我爹身受重伤?我会亲手毁了我妈妈的幸福?这多荒谬哇!你相信么?这是圈套,他们想惩罚我,想让我难过,故意编出来诳我的!我不信!我才不相信!”凌郁虽然说得坚决,肩膀却不住耸动。
“这不是你的错。”徐晖拉住凌郁的手。
凌郁奋力把手抽回来:“你瞧瞧我的手!这两只手上沾满了大哥的鲜血,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洗不干净!”
徐晖低头一看,凌郁的双手修长白皙一如往昔,只是沾染了一层泥土。所谓鲜血只存在于她头脑的幻象之中。
凌郁忽地全身一颤,自言自语道:“大哥他如今一定在高高的天上,可我死了却要下地狱。我找不到他可怎么办呐?”
徐晖突然抑制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你不上天也不下地,哪儿也不去!这个人间都还没过完,你哪儿也不许去!”
“可是这个人间我过不下去了!全被我搞砸了……”凌郁小声嗫嚅。
徐晖哽咽住。这些话就像是从徐晖自己的喉咙里冒出来的,同样的沉沦把他们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他们陷在悔恨的黑夜里,不知如何继续生活。
突然太阳升起来。金光跳跃,幽谷叶梢上的晨露轻轻飞扬,在金色的光线里回旋起舞。徐晖和凌郁被这景象吸引,目光追逐着璀璨的光芒,一时忘记了自怨自艾。自然万物之打动人心真是不动声色,只要张开双眼,就亘古清新。即便在如此绝望的时候,当凌郁看到这明媚的阳光,还是忍不住眯起眼睛,仰望蓝天。在这样明净的清晨,对生命失去信心的人亦不舍得就此死去。
有一位女子拨开晨雾,从光亮里缓缓走来。她水蓝色的裙摆蹭着茸茸青草,像是走在水雾之上。凌郁心头一热,她知道只要自己张开手臂,甚至只消点一点头,便能够投入那个温暖芬芳的怀抱。然而她却须以全部意志抵挡这诱惑。
凌波轻易不敢到这片墓地来。从前这里葬着她心爱的女儿,如今女儿侥幸生还,心爱的儿子却永远失去了。每个夜晚她都无法安眠,每天清晨她都宁愿一直沉睡不必醒来。但一望见徐晖和凌郁,凌波便露出了一弯微笑。她用微笑抵挡住绵绵不绝的悲哀。
凌波一眼瞥见扔在地上的匕首,心窝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她满怀忧虑,却佯装对一切毫无觉察,拾起匕首,送到凌郁手里。
凌郁在这个她不肯承认的母亲面前,情就怯了。她本想有尊严地悄然死去,现下却成了自杀未遂的懦夫。她又羞愧,又难过,害怕凌波会说出一些令她痛心的话来,慌忙冷着脸掉过头去,却只听到她平平常常的一句话:“来用早饭了。”
徐晖俯下身欲抱凌郁,凌郁却躲开了,执意自己爬行。
凌波也不阻拦,只淡淡说:“你大哥最宝爱这件长衫,磨坏了多可惜。”
凌郁心里一酸,低下头不再反驳。徐晖趁机将凌郁抱起来,冲凌波点了点头。凌波温柔地一笑,勉力把汹涌而来的泪水吞回肚子里去。
从此之后,徐晖轻易不敢稍离凌郁半步,唯恐她再有闪失。凌郁并不再寻死觅活,她整日缩在床上,也不辨白昼黑夜,清晨黄昏。人陷在半梦半醒之间,眼前幻影交叠,每个幻影最后都化作慕容旷的面容。她如赤身躺在冰山火海里,惊心动魄却不知身往何处,脑子里翻来覆去总是李白那句诗,但愿长醉不复醒。李白简直写到她心坎里去了,她只愿能够长眠不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