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海盟(第7/9页)

“姊姊莫怪,上头有交代,那刺客虽给毙了,还是要照例查一查,怕他有同党漏网。”为首的巡逻侍卫口中说得毕恭毕敬,可还是举步迈进了院门。那婢女想拦又不敢拦,一眼一眼瞟向屋里,连声说可别又惹了姑奶奶生气。

“说了没有,怎么还不肯信?难道不怕惊扰佛祖吗?”忽然横空响起一个低沉的女子声音。

徐晖趴在屋檐上看下去,只见上房中缓步走出一位手执念珠的中年妇人,目光平和,然而充满威仪。巡逻侍卫在她的注视下生了怯意,躬身行礼告安,慢慢退出院子。头目说散了吧,几个人交口议论着刺客死都死了,何必如此劳心费力,悻悻地各自回去歇息。

四周没了声响,凝成一片死寂的黑夜。徐晖的心落进黑暗里去,一点点沉到底。他不能再自欺欺人,凌郁已经不在了。她真够决绝,拼上一个同归于尽,也不给他机会把心里话掏出来。他再也见不到她,再也听不见她低声叫他的名字。她像落在他手背上的那颗露水一样地消逝了,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世界变得无比大,而一个人的性命只微弱一星光:“啵”一下就灭了。他忽然觉得冷,就把整个身子贴在屋檐上,瓦片硌着他胸口,像钝刀子一下下割他的心窝。

不知过了多久,徐晖一动不想动,身上落了一层秋夜的露水,全世界都已沉进最深的梦乡里。却在此时“吱扭”一声,上房的屋门打开一条缝。徐晖一激灵,棱眼望见适才那个婢女探出头来张望了一番,见四下无人,便大着胆子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人,一个是那位中年夫人,另一个作仆役打扮,身着粗布短褐,头戴一顶宽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徐晖沉到底的心咯噔提到了嗓子眼,遽然又升起一线微渺的希望。他只恨月色不够明亮,自己眼力不够锐利,看不清那人容貌。他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不错眼珠盯着屋檐下这个可疑的仆人,一颗心怦怦乱撞。

主仆三人蹑手蹑脚,鱼贯而出,贴着墙边走到后院尽头。徐晖这才发现那里有一道不起眼的旁门。那位夫人点点头,婢女遂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开了门上的锁,三人便从小门溜了出去。

徐晖也跟着从房檐跃上院外的一棵老树。这才发现,原来过了这堵墙,便已到了刘府外的官道上。

那三人在墙脚站定,夫人向那仆役打扮的人说:“你走吧!我只能做到这一步。走出这个门,凡事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那人抱拳想要答谢,突然捂住胸口,忍不住发出两声轻微的咳嗽。声音虽轻,静夜里还是十分清晰,传到树上徐晖的耳朵里,就如玉石碰撞,清脆亮烈。他整颗心一下子抽紧了,这声音,这声音似乎便是凌郁。

那位夫人说:“你若跑得掉,赶紧找个地方养伤吧。”

那人问道:“夫人为何要救我?”

“你杀了我兄弟,我是不是该由他们把你抓去,让你抵命呢?他们若是再杀了你,必定又有人出来为你报仇。杀来杀去就是一颗颗人头落地,像掰玉米棒子似的。”夫人叹了口气,顿了顿又说:“咱们素不相识,以后也未必能够再见,我只劝你一句话,人死不能复生,悔恨却难以消解,但请少动一点儿杀念。”

“有时候,杀与不杀,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不过夫人的话,我记下了。”

月亮挣脱了层云的纠缠,陡然间跳了出来,照得大地一片清明。那人微微扬起脸来,眉目深敛,神色忧戚。虽然帽子遮住了半张脸,人中上还贴了一撮胡须,但月亮揉不进半粒沙子,徐晖这回瞧得真真切切,也听得真真切切,此人正是他苦苦寻找、牵肠挂肚的凌郁。

月光如此清澈而柔和,九月的临安夜凉如水,徐晖的世界就在这个瞬间由混沌变得无比清朗。他惊讶地发现,树下这个人,这么瘦弱这么渺小,然而在他的生命里竟已大如天地,重如山岳。

那位夫人向凌郁点一点头,携婢女回身进了院子,窄门轻轻地关上了。偌大的临安城里,扣住命运玄机的仿佛只这一扇门,一开一合,生死沉浮便已转了个轮回。此刻黑暗销匿,世人隐遁,光亮亮的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徐晖和凌郁两个人。徐晖并未立即现身与凌郁相认,他痴痴望着她,眼中不知觉间盈满了热泪。是她!是活生生的她!尽管粗布旧衣,尽管改装易容,她仍是皎洁若仙子,而他本已沉入深渊的心,因她的光辉重又飞升起来。

徐晖就这样凝望着凌郁,看她立在当地发了会儿怔,缓缓沿着高墙走。走不几步,她微弓下身,捂着胸口又咳了几声,身子打个晃,就挨着墙角栽倒下去。徐晖这才惊醒过来:“嗖”地从树上跃下,大步奔到凌郁跟前,俯身把她搂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