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感念深情(第13/14页)
王濛来自太原王氏。
在东晋时代,太原王氏出了两个皇后,一个是晋哀帝的皇后王穆之,一个是晋孝武帝的皇后王法慧。说起来,这两位王皇后都是王濛的后人。王穆之是王濛的女儿,王法惠是王濛的孙女(王濛之子王蕴之女)。从这个角度看,如果王濛不早亡,那么后来会更显贵。
说起来,王濛死,有可能是给支遁气的。
支遁从会稽来京城建康,入驻东安寺,王濛与其清谈,自述数百语,以为是名理奇藻,但支遁听后慢慢地说:“与君一别多年,没想到您对玄学的见解一点也没有长进。”
王濛大惭而退。
这个和尚也是,总拿这句话噎人,不是数落王坦之,就是嘲讽王濛。
支遁还曾跟王羲之这样在背后悄悄评论王濛:“王长史确实能说,一说就是好几百句,但无非都是些仁德之音,而不见锋芒,不能屈服对方。”
王羲之答:“人家王长史也没打算屈服对方。”
王濛死后,他生前最好的朋友刘惔来吊唁。在那个时代,两个人经常一起出场,至会稽王司马昱辅政,王、刘号为“入室之宾”,而时人将刘惔比作曹魏名士荀奉倩(荀粲),将王濛比汉末名士袁涣,“凡称风流者,举濛、惔为宗焉”。
刘惔带来了一支犀牛柄的拂尘,精美漂亮,将其放入棺中,长伴挚友,一哭而绝。
不久后,刘惔也去世了。
刘惔、王濛二人友谊之深,很难用文字形容。王濛曾这样说过:“刘惔知我,胜我自知。”刘惔则这样评价王濛:“本性通达,自然有节。”
论其二人才华,刘惔要高出一些,或者说不是一个风格,一个清简孤拔,一个清润圆和。
王濛之子曾问其父:“刘惔叔叔的清谈功夫跟您比如何?”
王濛答:“华美的辞藻方面,他不如我;但在一针见血、一语中的方面,他胜过我。”
再后来,谢安对王恭说:“刘惔自知,从不说胜过王濛。”
王恭哼了哼,说:“我家祖父不是追不上刘惔,只是不去追罢了。”
不管追得上追不上,王濛和刘惔都死了,都没有活过四十岁。
魏晋人是特别珍惜生命的,不是他们怕死,而是说,他们为生命的消逝而伤怀。正因为如此,很多名士才喜欢唱挽歌。
比如名士袁山松,以及东晋最重要的玄学家张湛,所谓“酒后挽歌甚凄苦”。除上面两个人外,尤善唱挽歌的还有东晋第一音乐家桓伊。
魏晋时,喜欢唱挽歌与名士的个体生命意识觉醒有关。
在这种觉醒下,面对时光的流逝与人生的无常,渐渐形成一种“悲”的审美。
他们比前代更为珍视生命,因为他们发现了生命中的美。这美既来自精神的自由、人格的独立、情意的酣畅,也来自山川的秀澈,乃至云霞的高洁。
这种美,甚至还来自他们自己的形体和气质,你看在魏晋时期,形容一个人的容貌、举止和风神,用的都是绝然鲜亮的语言。
向死而生。
魏晋人物对死亡的叹息,实际上是歌咏和发现了生命的灿烂,在最大的痛苦中顿悟了“生”。这种自觉的生命关照和生命审美是空前的,也是绝后的。从这个角度看王濛之死,听他那一声叹息,总是关情而令人落泪。
人何以堪
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桓温“鬓如反猬皮,眉如紫石棱”,相貌雄壮,加之其粗犷的风格,而为当时的名士所不屑,轻其为“兵”,那便是粗鄙之人了。
其实,桓温自有情怀。
晋穆帝永和十年(公元354年),桓温率军四万北伐前秦,越秦岭,于陕西蓝田大破前秦军,兵锋直指长安外围的霸上。当地百姓沿途迎接,上年纪的人忍不住大声哭泣:“多少年了,现在又看到了汉家军队!”
此次出征,终因补给不足而被迫撤退。
两年后,桓温再次北伐,矛头指向的是洛阳,强渡伊水成功,大败羌人姚襄的军队,收复了故都。在当时,这被看作惊天地的大事件。
晋哀帝隆和二年(公元363年),桓温被任命为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随后又兼领荆、扬二州刺史,集东晋军政大权于一身。
晋废帝太和四年(公元369年),桓温率军五万北伐前燕。
路过金城,看到自己做琅邪内史时所栽种的柳树已经很粗了,想起这些年的风云往事,一代枭雄不禁慨然叹息:“树木尚且如此,人又怎么能够经受得了这岁月的消磨!”手执柳枝,泪流满面。
作为一代枭雄,桓温是粗线条的;而执枝流泪,又是细线条的。
一个是远景,一个是特写,放之于历史的长河中,这样的情景总是动人的:永嘉之后,人间多舛,时光流逝,生命艰难,桓温之泪,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