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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他推了推林鸣的肩膀,“该走了。”
他的朋友缓缓地转过了头,用他针尖般幽深的瞳孔盯了他很久,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看过来,然后,他的嘴里说道:“小格林。”
“走吧,车子在外面等着哪。”
林鸣依着托马斯扶着他的肩膀,帮他坐正。然后,托马斯试图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起来,林鸣又畏缩了:“不能去那里。”
“你是说外面?”
“那里。”林鸣的眼睛看向了门口,托马斯懂的。林鸣的眼睛看到的是珠丽被送去的地方,上海人会在惧怕中低声谈论那个地方,据说,中国女孩被送进去后,每十五分钟就被一个不同的日本兵糟蹋,直到蹂躏致死。
“我知道。”他轻声说道,双臂抱起了他的朋友,“但是,你不是一个人出去。”他终于让林鸣站了起来。
在车里,他们都觉得最好还是让林鸣跟着托马斯回去,由托马斯照料他,直到他走出来。“他会很难受的。”孔祥熙提醒道,“要过三天,毒性才会过去。”
等到把林鸣安顿在托马斯的床上之后,孔祥熙取出一小沓钞票给托马斯,作为林鸣的费用,但是被托马斯拒绝了:“我有工作。”
“请一定收下。”孔祥熙把钞票塞进了托马斯的口袋。“他也是我的朋友,至少,这能解决一部分他的用度。”他环视了一下这间天花板低矮的逼仄小亭子间,又抽出了一张钞票,“还有,我要提个建议,”他把钞票也塞到了托马斯的口袋里,“买只夜壶吧,他会需要的。”
“可以。”
“等他缓过来后,告诉他,我非常非常为珠丽感到难过……但是,也请告诉他,他干得很棒。第一批资金已经在前往重庆的路上了。很多人将会因为有他而活下来,他们中有女人、有孩子。”
“我会告诉他的。”
“谢谢你,小格林。我可以这样叫你吗?他提到你的时候,总是这样称呼的。”
“当然,您随意。”
孔博士拿起了圆帽,点了下头,很敏捷地转身下了楼梯,仿佛每天都在这里走动似的。
第一个晚上,托马斯一直坐在林鸣身边陪伴着他,接下来几天都是和晚上演出的阿隆佐轮流照看林鸣。其实,他们也做不了什么,只是一直给他擦汗,告诉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在他焦躁的时候,安抚他,哄着他喝点汤汤水水的东西下去,即使有时过一会儿又会都吐出来。到第四天的时候,虽然林鸣还是脸色苍白,虚汗直冒,但是他已经神志清爽了。
“你一直睡地板上?”林鸣倦怠无神的眼睛扫视着房间,看见了靠墙堆着的一摞被褥和枕头。“实在抱歉,这样几天了?”
“三天,感觉好些了吗?”
“没有,你不用管我的。”
“朋友,你以为我们会这么轻易地放弃你吗?”
“我们指的是谁?”
“阿隆佐,我,还有惠子,她给你煲了汤。查尔斯和欧内斯特也想来看望你,可我不想让他们看到你前些日子的样子。”
林鸣把头转向了墙壁:“我倒希望你离开我。”
那天,托马斯没有再和林鸣争下去,但是,他一直把林鸣留在亭子间里,并且继续和阿隆佐轮流陪伴他,从不让他独自一人留在家中。很多次,阿隆佐带上林鸣一起去听托马斯和大卫的表演,自然而然地,后来阿隆佐也带上他的低音贝斯,加入了进去。阿隆佐不会读谱,所以他会先听一段,然后再融合进去。第一贝斯的加入,给乐曲增添了令人惊喜的变幻和复杂,甚至加入了一丝摇摆的味道。
当他们演奏到一些循环重复的片段时,比如,莫扎特的第一号小提琴奏鸣曲中,那些发生在小提琴和钢琴之间的呼应唱和段落,他们会在这种节奏中停留,反复地强调,来回地重复。托马斯和阿隆佐会在第七音和第三音上做降调处理,或者,加入更多的切分音。他们之间的合作是这么和谐,这种和谐,是音乐家对音乐的理解,在音乐中,互相理解,所以,他们才是这样生死与共的朋友,因为音乐在异国他乡,萍水相逢,在战争中,但生死与共。他们之间流淌的这种和谐和理解,从琴声中传递出来,清晰地传递给听众,听众们往往欣喜地接受这些变化,不过,只有林鸣脸上露出的微笑才是他们所期待的。台上台下,他们的眼神在音乐中传递。
一天晚上,托马斯受邀前往大卫和马吉特家吃晚饭,而林鸣不想去。林鸣得了热伤风,只想待在家里,晚上早点睡觉。这些天,他都睡在地板上,说床垫太软了,睡地板更舒服。“你去吧,”他对托马斯说,“我没事的。”
于是,托马斯去市中心坐上了一辆往北开的有轨电车,过外白渡桥,进入了虹口区。这个人口众多、陈旧破败的城区现在是犹太难民隔离区。大卫给他画了一张地图,上面是各种提示和箭头,因为他住的地方没有门牌号,是在一栋大楼里,大楼里的房间被隔成小小的单间,他家就是那些迷宫般的房间中的一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