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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台那个男人又抽出一本更旧的花名册,打开又找了起来。
一本花名册都快要翻完的时候,他看见了她的名字。“啊,在这里。”他说着把册子递过来,指着珠丽的名字给林鸣看,那名字上划了一道横线。
“她现在在哪里?”他粗着嗓门问道。
“死了。”男人把花名册一合,冷淡地说道。
林鸣往后踉跄一步,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你肯定吗?”他颤声问道,声音是那么遥远,仿佛从别人的口中发出。
“肯定。”这男人恶狠狠地对着他吼了一声。上海这个城市已经沦为奴仆,这个城市里的娼妓是死是活,他根本不在乎。
当他从排着队等着进去的人群中挤出去时,耳朵里的轰鸣已经让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他盲目地走着,不知道要往何处去。直到一声断喝在他耳边炸开,他猛地站住了脚,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差一点就撞到了一部手推车上。两个男人推着这部手推车,车上,堆着十来具女人的尸体。这些女人身上的衣服都被剥光了,像木头一样叠在一起,一张麻布覆盖在上面。女人裸露的光脚伸在麻布外面,随着手推车的震动一颠一颠的。正是这悲惨一幕,还有这些颤动的脚,击破了他脆弱的壳,从那里,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悲鸣。
托马斯已经能分辨得出楼里的所有声音。他用耳朵跟踪着所有住户的生活,他们的愤怒和他们的快乐,他们之间的对话,他们离开和回来的时间。当他们有了客人的时候,他也能分辨得出哪些是来过的,哪些是第一次出现的。
所以,那个上午,他惊奇地听到楼下有一个熟悉的声音。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是他知道的人,这个人的中文,在托马斯听来清晰悦耳,即使托马斯根本听不懂几个字,他也能听出,这个声音属于一个有教养的人。他从床上跳了起来,匆匆地披上外套。虽然他一下子不能确定这是谁的声音,但是他知道,他从来不曾预料会在法租界的这条小巷里听到这个声音。
到了楼下,他吃惊地发现,孔祥熙站在门前。他的身边,聚了一小堆围观的人,行政院长孔祥熙在这里出现,太容易被人认出来了。
“孔博士。”托马斯恭敬地叫了一声。他在皇家剧院见过孔祥熙几次,现在感觉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请进来吧。”
“谢谢。”孔祥熙抬手碰了一下圆帽边,这种非常美国化的动作,还是他在美国念大学时养成的,一直没有改变过。“可是,如果你不介意……”他朝巷口的方向看了一眼,三四十米开外,他的车子和他的司机在等着他。托马斯懂了。
在车上,孔祥熙对他解释道:“我来是因为林鸣。你知道,他已经为犹太人安置计划工作了好一阵子了,四天前,他回到了上海,为这项计划的执行举行了很重要的秘密会晤,随后,他就消失了。”
“在这里?在上海?”这些话从托马斯口中说出来时,每个字都在颤抖。现在,随时随地都可能会有人被杀害,而林鸣到了这城市,而没有和他联系,那已经是很不寻常了。
孔祥熙抬了抬手,阻止了他的胡思乱想:“他还活着,但是情况很不妙。我的手下今天找到了他,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来找你。”
“他人在哪里?”
“在歹土。”
歹土,这个词托马斯是知道的,他倒抽了一口冷气。“他是被绑架了吗?”
“不是,”孔祥熙说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珠丽死了,看来,自从听到这个噩耗,他就错乱了。我已经派了三个人去,可没有人能将他劝离。”
“是酗酒吗?”
“不,是海洛因,比吸鸦片更糟糕。”轿车停在了Hollywood俱乐部的大铁门外。即使在大白天,俱乐部门口的霓虹灯还在不停闪烁,前方的草坪上,停满了黑色的轿车。
“他在这里面?”托马斯皱起了眉头,有传言说,这座气焰嚣张的建筑里,每个晚上都有人死于各种各样的过度沉溺,它像一头怪兽,吞噬着进入它口中的一切猎物。
“这样的地方,我自己不能进去,没法亲自去劝他出来。”孔祥熙说着,语气里充满了沮丧,“刚才在你家门口,你也看到了。所以,我请你来,就是麻烦你把他叫出来,而且,他会听你的。”
一走进大堂,托马斯立刻感觉自己置身于一台巨大的机器,一台充满了刺耳噪音和闪烁灯光的机器。从一个方向传来了一支管弦乐队资质平庸的乐曲演奏,从另一个方向,又传来了老歌的翻唱,这些声音都纠缠在了一起。依着孔祥熙的指点,他沿着最东边的走廊,朝尽头处的一个吸毒小间走去。在那里,托马斯果然在一张窄窄的藤编躺椅上发现了林鸣。这个小间里有四张躺椅,每张上面都躺了一个同样姿势的男人,眼皮半开半合,互不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