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辛亥革命的若干问题(第7/11页)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教训:在野党不成熟,还是革命造反派的劲头,没有及时将革命党转型为民主政党,不懂得应该坚持和逐步健全议会民主,珍惜来之不易的言论自由和司法独立,推动整个国家走上民主、法治的道路;也不能够体察民意,按百姓的意愿通过民主、法治营造长治久安的局面,让老百姓利用经济自由发展工商和其他事业,改善生活。历史大反复就无法避免了。

在野的力量当然不止国民党,还有一支很重要的力量:民间各种独立自主的组织。清末不是预备立宪吗?是什么力量牵制它,使得清政府要走这条路呢?除掉国外的压力,国内主要是三方面的力量:

一个是商会。国内的经济发展很迅速,商会也相应地迅速增加。到辛亥革命时已经有1000个;辛亥革命后每一年还以100个的速度增加。这些商会都是独立的,刚才讲过都是有力量的。遇到问题,它才不管你政府怎么看,它认为对我做生意有利的是这样,它就发表通电宣布自己的主张。报纸也如实登出来,真正表达社情民意,也跟踪报道政府有何反应,评论这些措施是对还是错。那样就形成很强大的压力。

另外一支是知识分子力量。知识分子那个时候结社很容易,办报也很容易。国内外一有风吹草动,就有人出来讲话,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各种各样的主张。知识分子的意见通常比那些商会更厉害、更尖锐。很多很有名的政论家出来了。

再一个是各省的咨议局。虽然不是通过普选产生,但进入咨议局的议员大都是各省很有威望的士绅,维护地方公益的愿望很强。他们的独立性很强,绝对没有当橡皮图章的意识和习惯。他们是清末民初各省政治活动的中心。

这些都是牵制力量。这些力量与以梁启超为代表的立宪派有紧密联系,说得准确一点,他们就是构成立宪派的中坚力量。当时他们开始组织政党。除了大家熟悉的所谓保皇会之外,1907年成立了“政闻社”,名义领袖是马相伯,实际领袖是梁启超。他们跟国内的咨议局、商会、教育会等结合起来,领导清末的几次“请开国会运动”,声势非常浩大,到后来迫使清政府宣布从原来以九年为期开国会,缩短为五年,在1913年提前召开国会。结果1911年就爆发辛亥革命,差了两年。辛亥革命爆发以后,清政府公布所谓“十九信条”(宪法),那是完全符合现代宪法要求的。但是晚了,你早不说,你早半年说,中国就不会闹出那么多事了。不及时进行政治体制改革,误国害己。

辛亥革命后,这些牵制力量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在清末能够迫使清政府走向宪政道路,辛亥革命后就不行了?一方面国内的商会还在活动,也发表自己的政见,但是它没有进一步组织起来。原来代表他们的立宪派,后来成为“进步党”。但是这个党也走错路。路怎么走错呢?一开始梁启超就认为中国的民众水平不行,文化程度太低,政治水平太差了,民智未开。所以中国不能够搞民主,只能实行“开明专制”!其实这个基本判断大错特错了。中国所以不能走上民主、法治的道路,不能富强,不能现代化,关键在官智未开。执政的那些人水平太差了,太蠢了,没有把制度建设——三权分立、司法独立、军队国家化、保障公民各项自由,看作国家盛衰的决定性因素。关键在这个地方。梁启超没有觉悟到这一条。所以一开始他就寄希望于袁世凯。他在信中赞扬袁世凯辛亥革命后“指挥若定……功在社稷,名在天壤……今者率土归仁,群生托命,我公之所以造福于国家者,实仅发端”。袁世凯则吹捧梁启超:“凡所指导而激励之者,皆荦荦大计,而又切于事情,循诵数四,如豁髳雾而见青天,以是知大贤之吐属不同。”140 两人决计合作,实行开明专制。

康有为、梁启超最初鼓吹要“虚君共和”,希望保留皇帝,实行共和立宪政治。假如这个皇帝是汉族,比较好办;是满族,多数人不接受,没有搞成。跟袁世凯怎样合作?梁启超1912年从日本回国,袁世凯立即每月给他三千大洋补贴家用。他要求袁世凯出钱办个大报纸,袁世凯也答应了。他认为这样可以发挥自己所长,化解极端情绪,配合袁世凯施政。不知什么原因,这个报纸没办成,梁启超直接进入政府做官。他要组织政党,袁世凯一出手,就给了四十万;进步党的经常活动经费也是袁世凯给的。这样梁启超走了一条跟政治强人合作的道路。这下完了。

原因很简单:袁世凯这样的强势人物,不可能将实权交给他人。进步党不是执政党,顶多是做做摆设和工具的“参政党”。袁世凯是大权在握的总统。任何人执政都需要监督。当时梁启超是国内外公认最有煽动力的一个政论家。他不做政论工作,不做监督工作。结果另一批力量没有一个方向,没有人将他们团结起来。问题不是出在他接受袁世凯的钱。梁启超不是出卖灵魂的人。他逃亡日本的时候,日本政府也供给他呀;但是日本迫使中国接受“二十一条”的时候,他就站出来讲话,骂日本政府。日本舆论就说,你梁启超忘恩负义了,当时你逃亡的时候我们供养你呀。梁启超答复他们,那个时候你供养我没错,你认为我是一个爱国志士,所以供养我。假如你供养对了,我是爱国志士,我今天就要坚决反对你。因为“二十一条”侵犯了中国的主权。假如我不反对你的话,就证明那你供养错了,你供养了一个坏人。所以接受袁世凯那些钱,他也感觉到心安理得,认为自己不是出卖灵魂。后来的事实证实确实是这样。袁世凯要称帝了,他就发表文章《异哉,所谓国体问题》,揭露批判非常尖锐。袁世凯知道他要发表文章了,提出来“我给你十万,你不要发这篇文章”,梁启超不答应,不但发表这篇文章,而且叫他的学生蔡锷跑到云南去组织起义。许多讨袁文告都是他写的。反对袁世凯称帝的灵魂是梁启超。但是他觉悟晚了。假如他从1912年开始就做一个忠诚的反对派,团结原来拥护立宪派的那批社会力量,认真监督袁世凯政府,情况就会有所不同。这个监督实际是教育老百姓的过程,也是教育那些政府官员的过程。认真做这个工作,国民的认识、国民的素质就会慢慢提高。不幸,他没有选择这条道路,走错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