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名法阴阳道德(第2/5页)

上文谓坚白无厚之辩,其原来底实际底用处,乃为对于法律条文“咬文嚼字”,作为种种解释,以为为此辩者自身之利益。法律条文之可以有种种解释,其一原因即吾人言语文字之可有歧义。言语文字可有歧义,《吕氏春秋》亦曾举例明之。《吕氏春秋》云:“荆柱国庄伯,令其父视日(原作曰,依孙锵鸣校改),曰:(原作日,依孙校改)在天。视其奚如,曰:正圆。视其时,曰:(原作日,依陈昌齐校改)当今。令谒者驾,曰:无马。令涓人取冠,曰:进上。问马齿,曰:齿十二与牙三十。”(《审应览·淫辞》)此段有数答不可解,但其大意乃以说明言语文字中之歧义。令人视日,乃欲知时之早暮,而答曰日在天。问马齿乃欲知马之年龄,而答曰齿十二与牙三十。此因问中之文字有歧义,故所得之答非所问。《吕氏春秋》又谓:“齐人有事人者,所事有难而弗死也。遇故人于涂,故人曰:‘固不死乎?’曰:‘然。凡事以为利也;死不利,故不死。’故人曰:‘子尚可以见人乎?’对曰:‘子以死为顾可以见人乎?’”(《审应览·离谓》)此故人说:“你还可以见人吗?”此所谓“见人”,乃社会底意义。此齐人说:“我若死了,更不能见人。”此所谓“见人”,乃生理底意义。此利用“见人”之歧义以为辩也。一句有歧义之话,若将其中之歧义分析,则一句话可有许多意义。辩者随所好而取之,则其所取者,大可非说者之意。

分析语言文字之结果,则见不独有歧义之名词,可利用其歧义,以为辩论,即无歧义之名词,亦可有不同底解释。《吕氏春秋》述一辩论云:“齐晋相与战。平阿之余子,亡戟得矛,却而去不自快。谓路之人曰:‘亡戟得矛,可以归乎?’路之人曰:‘戟亦兵也,矛亦兵也。亡兵得兵,何为不可以归?’去行,心犹不自快。遇高唐之孤叔无孙,当其马前曰:‘今者战亡戟得矛,可以归乎?’叔无孙曰:‘矛非戟也,戟非矛也。亡戟得矛,岂亢责也哉?’平阿之余子曰:‘嘻!’遂反战。趋尚及之,遂战而死。”(《离俗览》)在此问答中,路之人所与戟矛之解释,乃外延底。以为戟属于兵器之类,矛亦属于兵器之类,戟与矛同为兵。而叔无孙所与戟矛之解释,则为内涵底。依此解释,则戟只为戟,矛只为矛,其间无可以相通者。故即无歧义之名词,亦可有不同底解释。如辩者随所好而取之,则其所取者,亦可大非说者之意。《吕氏春秋》云:“夫辞者意之表也。鉴其表而弃其意,悖。”(《审应览·离谓》)有许多诡辩,都是“鉴其表而弃其意”。司马谈曰:“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专决于名,而失人情。”(《史记·太史公自序》)正“鉴其表而弃其意”之谓。名家者流,如惠施、公孙龙之说,虽自有其立足点,固未可以此非之;然其所予时人之印象,则固如此也。

“戟亦兵也,矛亦兵也”,戟与矛同属于兵之类。若就此为更进一步之论,则可曰:“戟亦矛也,矛亦戟也。”惠施一派之名家,即为此论者。如《庄子·天下篇》所述辩者之论:“犬可以为羊”、“白狗黑”,皆此类之辩论。

“矛非戟也,戟非矛也。”戟只为戟,矛只为矛。就此为更进一步之论,则可曰:“戟非兵,矛非兵。”公孙龙以为白马非马,正此类之辩论。在上述之辩论中,叔无孙本来所予矛戟之意义,或不必为内涵底。路之人及叔无孙所说矛戟之意义,或均为外延底。此二人所说,合而观之,或可作为惠施“万物毕同毕异”之说之例。但在“白马非马”之命题中,白马及马之意义,必为内涵底。此命题与普通所说“白马是马”之命题,俱可通者,即因在“白马是马”之命题中,白马及马之意义,为外延底。此白马及马与彼白马及马,意义不同,故不相冲突也。“白马非马”之辩论,并不始于公孙龙,如上所引《战国策》,苏秦已引“白马非马”之说。又韩非子谓“儿说,宋人善辩者也。持白马非马也,服齐稷下之辩者”。(《外储说》左上)此亦在当时持白马非马之说者也。

惠施公孙龙俱为哲学大家,但利用文字之歧义,以为辩论者,其结果只为诡辩,不能为哲学。但其能引起人对于言语文字分析之兴趣,则颇足注意也。

二 【论法家之起源】

法家者流,出于法术之士。在战国之时,国家之范围,日益扩大。社会之组织,日益复杂。昔日管理政治之方法,已不适用。于是有人创为管理政治之新方法,以辅当时君主整理国政而为其参谋。此等新政治专家,即所谓法术之士。韩非尝论法术之士在当时政治上所处之地位。当时之实际底政治趋势为君主集权。法术之士为君主所献之政策,其中之一,即为削贵族,集君权。故法术之士之见用于君主,最为贵族所不喜。韩非说:“智法之士,与当涂之人,不可两存之仇也。”又说:法术之士,以其卑贱疏远之地位与贵族争,必不能胜。“故资必不胜而势不两存。法术之士,焉得不危?其可以罪过诬者,以公法而诛之。其不可被以罪过者,以私剑而穷之。”(以上见《韩非子·孤愤》)法术之士不但为贵族所恶,且为一部分民众所不喜。韩非说:“主用术,大臣不得擅断,近习不敢卖重。官行法则浮萌趋于耕农,而游士危于战阵。则法术者,乃群臣士民之所祸也。人主非能倍大臣之议,越民萌之诽,独周乎道言也。则法术之士,虽至死亡,道必不论矣。”(《韩非子·和氏》)当时强盛底国家,皆得力于法术之士。但是得用之法术之士,如其所得之君,一旦死亡,则往往被反动底贵族所杀。此所谓法术之士,乃当时之一种专以政治为职业之专家。法家者流,即出自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