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金木夜行考: 1911 大夜弥天(第16/19页)

猴三儿还端着枪,枪口冲着佘四德,没敢开枪,也没敢放下。

多年后,拐子给儿孙讲到这一段时,会称佘四德为“活死人”。他说,活死人脑子已经烧坏了,坐在门槛上说胡话。在拐子每一次的叙述中,这些胡话都不太一样。

有时候,活死人指着猴三儿,骂他没出息:“想打死我?还是想抓我回去坐监——有枪怎么不去抓日本侦探?[21]”

有时候,活死人使劲哭,流出红色的眼泪,反反复复嘟囔:“我的儿,都是隔离害的。”他指着树下的尸体,问金木:“看见没?死人。他连鼠疫长啥样都没见过,怎么就死了?”

还有的时候,活死人瞪着金木三人:“你们都得死。”他指指自己,“咱们都一样。”

说完这句话,佘四德喉咙里爆出一声低沉却虚弱无力的怒吼,站起身往前一个踉跄,从麻布底下伸出手来。

猴三儿惊叫一声,举起枪[22],压下龙头,就要开火。

金木往猴三儿身上使劲一靠,抓住枪管推开,子弹打在松树上。金木转身站在猴三儿面前,握住枪管,说:“冷静,他烧糊涂了。”

猴三儿紧皱着眉,拉着枪往下撤,要甩开金木。他突然大喊一声:“你让开——”紧跟着,拐子也喊了一声。

没听见拐子喊啥,枪就响了。金木身子一歪,扑在猴三儿身上,重重地倒下去。

佘四德举着一把打猎用的鸟嘴铳[23],冲着金木和猴三儿,枪管还冒着烟,散发出一股硝火味儿。这是木屋里的猎人的猎枪,他早就装好了火药藏在背后。

猴三儿被金木砸倒在地上,愣了几秒,爬起来去捡地上的枪。佘四德已经又装满了一管火药,一枪轰在了他脖子上。

“猴三儿扑通栽倒,一声气儿没吭就死了。”赵平寇先生说,这是爷爷最后悔的事,“他到死都在骂自己是个没用的瘸子,那一分钟怎么就傻了,连喊都没喊一声,就眼看着佘四德点火绳。”

“我爷爷他,真是被吓呆了。”

烈火

呆了一分钟后,拐子发了疯,他拖着瘸腿跳了出去,一把扑倒了佘四德。

“我爷爷说,佘四德的棉衣都是滚烫的。他就跟个烧空了心的枯树一样,脆。”

而我太爷爷金木,在那一刻还是个心怀犹疑的年轻人。铅弹穿透棉衣,轰碎了他口袋里的两卷《老残游记》,击中了他左侧后腰。他躺在地上,捂着伤口,看着拐子和佘四德在木屋前扭打,只觉得一阵阵眩晕。

拐子扑倒佘四德的瞬间,觉得自己铁定完蛋了,一定会感染鼠疫,这是跟活死人打架。他从佘四德手里夺过鸟嘴铳,握在手里,爬起来要跑,却一下给绊趴下了。佘四德用猎枪上扯掉的宽皮带子绕在他左腿弯子上,系了个死结,另一头捆在自己腰里。佘四德身子挺得像根棍子,又把皮带绕进胳膊,死死绑住自己。拐子本来就瘸,这一缠站都站不起来了。

佘四德剧烈地咳嗽,伴着呕吐,喷出黑血。拐子的右脚蹬在他脸上,拽那皮带。皮带拽不断,拐子就吼:佘老四×你妈,给我撒手!

佘四德瞪着眼,没反应,身子越挺越直,眼睛也越来越直。

拐子想站起来,但腿直不起来,他在自己身上摸东西,什么也没摸到,一把扯下腰里那个铁皮油壶,砸在佘四德脸上。油壶砸开了口,褐色的柴油洒了佘四德一身。他突然停了手,喉咙里笑了一声,小心地捡起铁皮壶,把柴油浇在佘四德身上,一边浇一边说:“烧了你个虎×哨子,信不信——你爹已经让我给烧没了!”

佘四德身子一缩,脚蹬进雪地里,使劲往后撤,一手在腰里摸索着,要解那皮带,解不开。俩人相互使劲,像拔河一样。佘四德手背上的血点子破开,慢慢沁出血珠。

拐子把柴油在佘四德身上浇了个遍,剩下的全甩在木屋底下的干草堆里,伸手往棉袄口袋里摸,口袋掏翻过来,没火。

拐子大骂一声。佘四德看看他,又挺直了身子,咧开嘴巴,不出声地笑。

这时,拐子看着金木,金木也看着他。拐子向金木伸出手:“金先生,洋火[24]。”

金木已经撕了衣服缠在腰间,坐在地上。他对拐子摇摇头,“他还活着。”

“跟死了差多少?”拐子大吼,带着哭腔。

“这是杀人。”

“他不也杀人了?”拐子拖着佘四德,使劲往金木这边挪,“他早晚是死,死了也得烧!”

金木依然犹豫,他直直地盯着佘四德,不说话。

“妈的,你也是个虎×哨子啊!”拐子大骂金木,骂完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好,你不怕,咱俩就坐着等死。跟他们一起,一点点烂。”

林子里安静了两分钟。佘四德一动不动地咳嗽,远处松树上的积雪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