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金木夜行考: 1911 大夜弥天(第15/19页)

死人

天沉下来,雪越下越大,铁道完全没入积雪中。

三人轧着车,越走越慢,铁轨边上,不时冒出冻成棍子的人手人脚。那是附近村里人偷偷埋掉的死人,给林子里的狼刨了出来。这些村子里的人早已经死绝了。

连续走了几个小时,身上消了几遍汗,渐渐觉出冷来,肚子也饿了。拐子让停下车,他要到林子里找点吃的。林子里有不少白皮松,地上的松果里,能磕得出松子。猴三儿要跟着去,俩人下了手摇车,蹚着雪往林子里走去。

金木坐在车板上,抽烟等着。俩人一前一后往林子走,人影越走越小,变成俩小黑点。一根烟没抽完,小黑点又大起来,俩人又回来了。猴三儿拉着拐子往坡上跑,边跑边喊:“死人——山东人!”

金木下到林子里走了半里地,看到了猴三儿说的死人。那死人侧躺着,弓着腰,蜷着腿,一只胳膊压在身子底下。积雪盖在他身上,堆成小山,但脸上却只盖了薄薄一层雪,鼻子嘴巴都露在外面。在他身后,有一条长长的爬行痕迹,一路上都留有咳出的黑血,已经冻成了块。

这人是跟佘四德跑出来的其中一个山东人,猴三儿认识。

拐子从身上扯了块布,盖在死人脸上。他突然打了个哆嗦,嘀咕一句:“天天见死人,今天怎么就觉得害怕了?”说完,他四处看了看,吐了口痰,“娘的,佘老四跟日本人一样狠[19],这人肯定是没死就给丢下了。”

“那么快就发病死了,肯定是昨晚上就传染了。”猴三儿说着就往林子里追。金木叫住猴三儿,看看表:“先别往林子里追。”

三人算了算时间,要是佘四德他们一刻不停地沿铁道走,差不多第二天下午就能到双城堡。他们在传染期,无论如何得拦下。

拐子指指地上的死人:“要是他们下车了呢?”金木说:“先上去找找他们那车。”

在拐子后来的讲述里,他们能追上佘四德,是走了狗屎运——托了马贼的福。

一个月前,哈尔滨俄国市政强行在道里检疫,把三千多个中国人赶出城,有一部分人渡过松花江到了呼兰县。1月底,这群人加入了当地马贼头子天龙的部下,掀起暴动,一夜之间攻占了衙门。之后,这群马贼沿铁路流窜,不但见人就抢,还撬走了不少铁轨。[20]

佘四德他们的车,就翻倒在一段给马贼撬空的铁轨边上。金木三人轧着车只往前走了一里地,就到了他们翻车的地方。手摇车头朝下栽在铁轨一边的雪地里,半截压杆孤零零竖着,上头挂着条红围巾。金木记得,那是佘小叶的。

三人下了车,打算往林子里去,拐子从手摇车上铁座子底下摸出个铁皮壶,说:“要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咱得能生火。”铁皮壶里是柴油。

林子往里,雪地上蹚开的几条路还没给新雪埋住。他们顺着往下走,渐渐进了林子深处,直到再也看不见地上的脚印。

三人分了头,金木和拐子一路,猴三儿一路——他说他有枪,不怕。

约莫走了半个钟头,只听见猴三儿的方向一声枪响。拐子和金木马上跑过去,俩人一前一后走得慢,金木干脆把拐子背起来,一路跑了过去。

猴三儿坐在雪窝里,高高举着枪,朝向一间破烂的木屋。木屋四周铺着一层干草,屋门和窗户都关着。这屋子应该是猎人落脚的地方。

“佘老四在里头!”猴三儿朝金木和拐子喊,手里的枪还举着。他抬起下巴指了指木屋旁边,声音发抖:“又死一个。”

屋旁的松树底下挺着具尸体,脖子肿胀,脸皮紫黑,是另一个山东人。木屋里应该有三个人,佘老四和他儿子女儿——三个鼠疫感染者。

猴三儿发现木屋时,正看见佘四德往树底下拖尸体。他没忍住喊出了声,佘四德瞪了他一眼就跑回屋里。

“你就开枪了?”

“我给吓的。佘老四那个样子,跟死人一样,眼里头冒血——没打着,他进屋了。”

猴三儿话音没落,木屋里传出一声哀号,跟着是一连串骂娘声。过了两分钟,门开了,佘四德半边身子出现在门口,扯着嗓子大骂:“都他妈狗×的——”骂完,声音软下去,喊了句“我的儿”,身子从屋里栽出来。

他身上披着块沾满血迹的粗麻布,呆呆地坐在门槛上,看着金木三人。那样子,比死人还瘆得慌。他眼睛通红,眼角渗出血丝,鼻子嘴巴周围大大小小都是暗红的血点子。脖子里肿着个红疙瘩,表皮已经烂开。他喘着粗气,一咳嗽整个身子都摇晃,脑门磕在门框上,黑血喷在门框上,顺着松木表面的纹路淌下来。

金木、拐子和猴三儿不自觉地退后两步,都掏出口罩戴上。鼠疫病发期,传染性最强。佘四德看着他们,咧了咧嘴,不出声地笑。紫红的脸色下,他的牙齿很白,白牙缝隙里渗出血丝,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