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15/17页)

“杀了他!”她尖叫着说,“杀了这个掠夺我们人民的家伙!杀了这个毒害我们高棉血统的人!杀了这个西方的骗子,他竟然说我们每个人都不一样!替人民报仇!”

“学生”最后做了一些笔记,接着叫人把玛丽带走了。

“我祈求上帝宽恕她。”汉森说。

在小屋里,我意识到天已经亮了。汉森站在窗前,两眼盯着雾霭笼罩的海面。那个姑娘躺在两用长椅上,她在那儿躺了一整夜,闭着眼睛,身边丢着空的可口可乐罐子,头还枕在胳膊上。她的手垂了下来,看起来疲惫又苍老。汉森的话变得越来越简洁,有那么一会儿我还以为是晨光让他憎恨起我来。接着我意识到他并不是在跟我生气,而是在跟他自己。他回忆起了自己的愤怒,当时他们只是捆着他,没再上镣铐,把他拖到栅栏里去睡觉——你可以想象一下那能不能算是睡觉——你已经快疼死了,耳朵和鼻子里全是血。他的愤怒是针对自己的,他恨自己在孩子身上灌注了这么多的憎恨。

“但我还是她的父亲,”他用法语说,“我不怪玛丽,一切都只能怪我自己。我要是早点逃跑就好了,不应该指望着她来帮助我。我要是趁着自己还有力气的时候拼出一条路就好了,不应该把我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孩子的身上。我根本就不应该为你们工作。我的秘密工作让她受到了危害。我诅咒你们所有人。现在也是一样。”

我说话了没有?我关心的就是别说错了话,打断他滔滔不绝的讲述。

“她被他们吸引住了,”他替玛丽找着借口,“他们和她是自己人,是为了信念不惜牺牲的丛林战士。她为什么要拒绝他们呢?”

“我是她被自己人接受的最后一道障碍,”他替她解释说,“我是个闯入者,是让他们堕落的人。他们都对玛丽说我不是她的父亲,她又为什么要相信我是呢?”

汉森还躺在木栅栏里,想起了年轻的政委给玛丽穿上黑色嫁衣的那一天。他想起了玛丽低头看着他时脸上那嫌恶的表情,他脏污不堪,遍体鳞伤,就像躺在她脚边的一个乞丐,一个蜷成一团的西方间谍。站在她身边的,是那个头戴红色发带、长相英俊的政委。“我已经嫁给了安卡,”她对汉森说,“安卡能回答我所有的问题。”

“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汉森说。

夜色笼罩了木栅栏,他觉得如果他们打算杀了他,也会等到天亮。但一想到玛丽这辈子心里都会明白是她自己害死了父亲,这个念头让汉森惊恐万分。他想象着玛丽人到中年的情形。那时候谁会来帮助她?谁会来听她忏悔?谁能够让她解脱,赦免她的罪过?汉森觉得自己的死亡这件事越来越可怕。他的死也就意味着玛丽的死。

他说,有些时候他肯定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因为天一亮他就看到木栅栏里的地上放着一碗米饭,他知道前一天晚上还没有;即便是痛苦难当,他也能闻出米饭的香味。米饭没有捏成饭团,也没有贴肉藏在身上,而是白花花的一大堆,足够吃五天。他实在太累了,一开始都顾不上吃惊。等到他趴过身子吃起米饭,这才注意到周围一片寂静。到了这个时候,空地上本应该充斥着士兵们醒来后忙着做事的响动:节奏单调的说话声,河岸边传来的洗漱声,铁锅和步枪叮叮当当的碰撞声,还有政委领头念口号的吟诵声。可是他侧耳聆听,却发现似乎连小鸟和猴子都停止了叫声,一点儿人声都没有。

“他们走了,”汉森在我身后的什么地方说,“他们连夜拔了营,把玛丽也带走了。”

他又吃了点米饭,打了个盹。他们为什么不杀了我?是玛丽劝他们不要杀我的,玛丽换回了我这条命。汉森开始在木栅栏的围墙上蹭绑着他的绳索。到了天黑时,浑身溃烂、叮满苍蝇的他已经躺在小河边清洗着伤口了。他爬回木栅栏里睡了一觉,第二天早晨带着剩下的米饭就动身了。这一次他们没带囚犯,也没带牲畜,所以没留下任何踪迹。

尽管这样,他还是去找玛丽了。

好几个月,汉森觉得可能有五六个月吧,他一直待在丛林里,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从不安顿下来,任何人都不相信——我觉得他是有点儿发疯了。不管走到哪儿,他都会设法打听玛丽那支部队的下落,但因为描述不出什么特征,他的寻找根本就没有针对性。他听说有些部队里有女兵。他还听说有些部队全都是女兵。他听说有女孩子被送进城市里做妓女,目的是为了收集情报。他想象着玛丽在这些情况下会怎么样。一天夜里,他偷偷溜回以前的家,希望玛丽会躲在那儿。可是整座村子都被烧了。

我问他,他藏起来的电台有没有人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