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10/17页)
他记得有许多夜晚,玛丽在他怀里睡着了,或者是睡在他脚边用灯芯草编成的摇篮里。他看着玛丽在火光下吃奶。他痛骂自己那些年抛下玛丽去了雅加达,还到英国接受训练。他痛骂自己为情报部做的不义的工作,痛骂自己的种种弱点,还有他对亚洲的背叛。汉森说的是他给美国轰炸机指示目标的事。
他回想着自己用英语和荷兰语给玛丽讲故事、唱摇篮曲哄她睡觉的时刻。他心里在乎的只有自己对女儿的爱,他知道自己需要女儿,女儿也需要他。
他一直追随着那些脚印,因为没有任何其他的踪迹可循。他已经知道当时发生什么事了。别的部落也碰到过这样的事,但汉森所在的地区还没有。士兵们在夜里包围了部落,一直等到天亮,那时候身强力壮的村民都去田里干活了。他们先抓住身强力壮的人,然后偷偷溜进村子抓住老人和小孩,再把牲畜带走。士兵们是要补充给养,不过这样一来他们的力量也壮大了。他们当时很匆忙,否则就会仔细搜索屋子里的东西,不过他们想趁着被人发现之前回到丛林里去。没过多久,在一轮满月的照耀下,汉森发现了证明他这种推断的可怕证据:那是店主老夫妻赤条条的尸体,手被捆在背后。是因为他们跟不上队伍?因为他们长得太丑?还是因为他们俩吵架?
汉森走得更快了。他在感谢上帝,因为玛丽的长相完全跟亚洲人一样。大部分混血儿身上的欧洲特征都很明显,亚洲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不过汉森虽然身材高大,肤色却很黑,身材也细瘦,再加上他那皈依了亚洲的心灵,所以才生出一个活像亚洲人的女儿。
第二天夜里,路旁边又出现了一具尸体,汉森胆战心惊地走过去查看。是昂赛,那个好跟人争辩的女教师。她的嘴巴大张着。是抗议的时候被人开枪打死的,汉森作出了判断,又心急如焚地往前赶。他要去追寻玛丽,那是他最纯粹的爱,和圣母同名的他的女儿,只有她才能让他免遭堕落。
汉森不知道他追踪的是怎样的一支队伍。是不是那些害羞的男孩子,他们会在夜里敲响你的房门,为士兵们讨一点点米?还是那些整天紧绷着下巴、把亚洲人的笑容视为西方堕落象征的干部?他记得还有那些生性怪癖的家伙,他们因生活所迫聚集在一起四处抢掠,更像是强盗,而不是游击队员。但汉森已经看出来了,走在他前头的这支队伍还算是有点纪律。如果是一帮没有纪律约束的士兵,他们就会留下来把村子抢掠一空。他们会在那儿扎营,大吃一顿以示庆祝。在发现昂赛尸体的第二天早晨,汉森睡觉时特别小心地隐藏自己。
“我有一种预感。”他说。
在丛林里,忽略预感你就会遇到危险。他把自己藏在深深的矮树丛里,还往身上涂了泥巴。睡觉的时候他手里握着左轮手枪。傍晚时分醒来,他闻到了烧木头的烟味,还听得到尖厉的叫声,睁开眼一看,只见几支自动步枪的枪口正对着他。
他说起了那些锁链。丛林里的战士受过训练,行动时向来轻装上阵,可是他们竟然能带着十几套沉重的镣铐走上几百公里——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到现在他都想不通。可是的确有人带着这些镣铐,有人在丛林里清出一片空地,在空地中央打进一根铁桩,把十二个铁环套在铁桩上,再将十二套锁链和铁环拴到一起,这样就可以锁住十二个特殊的犯人,任凭他们被日晒雨淋、挨冻,或是暴露在黑暗之中。汉森描述了那些锁链的形状。说到这儿时,他突然换成了法语。我猜他这是想用另一种语言来保护自己。“……铁链有一根共用的铁杆,上面连着脚铐……我们每个人的一只脚被铐在里面……我被拴在铁链的末端,因为我的脚踝太粗,铐不进去……”
我瞟了一眼那姑娘。她睡得好像比刚才更沉了。简直像死了一样,或者是昏迷不醒。我意识到汉森是不想让她听到不该听的话。
到了白天,汉森继续用法语说道,我们的脚铐被松开,这样就能跪着甚至是爬行,但爬不了多远,因为我们还被锁链拴在铁桩上,彼此的身体也很碍事。只有到了夜里,我们的脚镣被连在营地周围的柱子上时,才能伸开四肢平躺下来。汉森说,可用的锁链的数量决定了特殊犯人的数量,这些特殊犯人全都是从村子里比较有钱的人中挑出来的。他认出了村里的两个老人,还有那个精瘦精瘦、四十岁左右的寡妇,她名叫拉,据说有预言的本事。还有贩大米的刘姓三兄弟,他们是出了名的吝啬鬼,其中一个看起来好像已经死了,因为他蜷着身子倒在锁链上,活像一只没毛的刺猬。只有他的抽泣声证明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