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Ⅸ(第9/10页)
眼泪涌进他的眼眶。司机问他下不下车。他看着心儿的窗口,点点头。司机叫他快下,路边不准停车。他又摇摇头。
他直接乘着载他来的出租车回去了,付了司机十五块钱。十五块,得到心儿那么一句话,太便宜了。回到家里,母亲坐在沙发上打电话。即便母亲回家,大半个人还吊在电话上。他和母亲的谈话多半是利用母亲打电话间的散碎时间,算是插播。母亲的电话把公司的业务延伸到家里,她一个生意机会都不想错过,一个客户都不想得罪,一块钱的亏都不想吃。累极了她会说:“我图什么呀?我一个人能吃多少、花多少啊?还不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们!”她为了他们,把自己放逐到家庭之外,用麻将桌上的输赢减压。为了他们?他们同意了吗?她至少跟他们商量商量!她一厢情愿地为了儿子和丈夫以及家,结果把家给荒了,享受豪华公寓的基本上是钟点工,有时钟点工走了,忘了关那六十四寸的电视,或者忘了洗刷她用过的榨汁机,提醒他们这公寓的真正主人是谁。母亲把丈夫差不多也荒废了。父亲跟他打过招呼,关于他在旋转餐厅看见的那个女人,对母亲一个字不要提。
母亲在两个电话之间插播一句:“暑假天天练钢琴没有?练得怎么样?”
他点点头。
又是在两个电话之间,她问他:“补课补得好吗?都补了哪些课?”
他又点点头。
母亲要的回答不是点头。这是个不能用“yes or no”来做答复的提问,回答应该是具体的,带些形容的。
“我问你补课补得好不好!明年要高考了,如果进不了像样的大学,我的补课费就白花了,转到二中花的四万两千块钱也白费了!”
很奇怪,母亲对很多事记不住,英文二十六个字母都记不全,对钱数记得真清楚。这一点她和父亲是绝配。
好在她的手机铃又响了,三娘教子暂时退到幕后。她打电话的样子非常殷切,非常激情。他想象这座城市要是火山爆发,把活人都浇筑成塑像,母亲将是一座打电话的塑像,父亲大概是一尊电脑前看股票分析的塑像,也许是跟那个庸俗女人在床上的塑像,他自己大概是发手机短信的塑像。那么心儿呢?但愿心儿幸免火山爆发。也许他和心儿还有叮咚正好到外地去旅游……到哪里去旅游呢?到张家界还是美国黄石国家公园?要不就贵州黄果树大瀑布?澳大利亚黄金海岸?
躺在死牢里的他想着那一个个好地方,一个个他没有去过也许永远不会去的地方,那些好地方从来没有出现过他和心儿,依然山好水好,都是为与他们不相干的陌生人好,好得那么无情……在他死后,它们依然美好地存下去。全世界的人都有可能看到它们,而他和邵天一永远看不见了。
他哭起来。他一举灭了两颗渴望壮丽美景的心。
去年夏天结束,高三第一个学期的第一次模拟考,他的语文成绩上升到全年级第十二名,从来没有过的。功劳归于心儿。邵天一是全年级第四名。他挤进人群看榜的时候,邵天一正好从人群里往外走,说了一声:“恭喜啊。”
他觉得那声恭喜像咒语。
高三第一学期,他和全班同学一样,都是眼神发直,一副若有所思,或者说心不在焉的样子。每个人似乎都在心里死记一道算式,或者默背某段古文,或者正想起一句翻译文字,不知被什么一打岔,丢失了,于是便茫茫地逆着思路回溯,想把遗落在一团糨子的记忆里的句子找回,拾起。试题做得越多,记忆就越发成了糨糊,什么落在里面都打捞不起来。杨晴在丁老师的策划下组织冬游,全班卡拉OK,但仍然解不下每个人背上无形的重负。
让他完全忘情的就是跟心儿的短信往来。一次次爱的抒怀会让他颤抖,让他对眼前的试题练习课本生发一点胃口。只有最好的未来才能保障追求心儿的资格,只有最好的考试成绩才能击败邵天一,这是他咬牙吃苦时常常告诉自己的。有一天,他晚自习后往学生宿舍走的时候碰到了心儿。心儿扶着班里瘦骨嶙峋的女生燕子走过来,问他能不能让燕子暂时躺到他床上休息一下,燕子晚自习后虚脱了。等燕子的父母来校将她接走,心儿累得也要虚脱了。他让她也在自己床上躺一会儿,但她坚持要走,说是星期四,必须去女儿的学校看她。
他不放心她,要和她一同去叮咚学校。路上她说:“这件事老师不应该跟其他学生说,但对你这样也有过考试心理障碍的人,我觉得说说无妨,让你知道你不是单独一个人,很多同学跟你一起在经受历练,经受考验。燕子家里逼得太厉害,心理压力超负荷,得了厌食症,血糖一低就虚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