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一块木头是脏的(第6/10页)
大芳说:“我不跟着你说。我就说你。”
贺顿知道大芳接受不了,自己的进展太快了,赶紧校正,说:“让你如此恼火的来龙去脉究竟怎么回事?”
像用炸药把防洪堤坝给炸开了,不得了,大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起她丈夫的斑斑劣迹。
“我和我丈夫是在乡下认识的。你猜我多大年纪了?”大芳甚至飞了一个妩媚眼神,看起来对自己的年龄很有信心。
贺顿不知道如何说。她实在是不年轻了,尽管有精心修饰的眉眼和瘦弱的身材来帮衬,辅以高档服装托举,使她没有显出一般中年女人的臃肿邋遢,但神色的黯淡和发质的枯萎,都毫不留情地昭示她早已青春不在。
贺顿不能说假话,贺顿也不能如实说出感受。贺顿于是说:“你比你的年龄要显得年轻。”
大芳撇撇嘴说:“你知道我多大年纪了?”
贺顿说:“你既然说了是那个时代的人,能大致估计出来。”
大芳说:“我做过拉皮,吸过脂,文过眉后来又给洗了,还作过隆胸隆臀削骨隆鼻……”
贺顿看着大芳,心想没有做过手术之前的她,是更好看还是更难看呢?
大芳此刻猜透了贺顿的心思,就说:“我那时候,虽说是个孤儿,却是十里八村数一数二的美人,要不然城里娃能看上我吗?你没听那歌词里唱的……长得好看又善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大芳说着,十分神往地向着远方。
当然了,她目所能及的地方,看到的是一架挂钟。挂钟有一个滴滴答答不断摇摆着的钟摆,在提醒时间。不仅仅要她注意到时间是收费的,也要让她意识到生命无时无刻不在流逝。
在钟摆的旁边,是一幅心理学历史中的著名图谱。那是一个双面头像,你这样看是曼妙少女,那样看就是一个阴沉老妇。
“现在我得给我男人起一个名字了。我不能把他的名字告诉你,咱们就叫他小松好了。”
贺顿心想这个小松大概也鬓发苍苍了,是头上顶着白雪的老头松了。
“小松看上我了,就勾引我。你别觉得我用了一个下作的词,真的是勾引。他给我从城里带来大白兔奶糖。我说,我不吃。他说,你不吃,我就扔了。我说你扔吧,那本来就是你的东西。我说的是实话,我一点也没有高攀他的意思,他们是从城里来的,将来总会回城里去。城里的人觉得他们那里好得很,但是对从来没有到过城里的人来说,根本就不知道好在哪里,也并不像现在的人这样削尖了脑袋要进城。我说不要他的糖,他说我就真扔了。说这话的时候,我们站在水塘边上,他一扬手,就把一块雪白糖纸的奶糖扔到池塘里了。那块糖打出了一个很大的水花,水浪一圈一圈地散了很远很远……”
大芳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露出很享受的样子。
“后来他就向你求爱了吗?”贺顿决定加快进度。
“哪有这么快呵!后来他就把糖一颗一颗地扔进池塘里。刚开始扔的时候,我心想,哼,耍什么阔绰啊,扔上几颗你就得手软。没想到,他一颗颗地扔下去,衣兜的扔完了,就扔裤兜的,裤兜的扔完了,又扔屁股兜的……他的手没软,我的心先软了。我说,别扔了,再扔,整个池塘都是甜的了,鱼都得齁死。”
“小松说,这都是你的罪过。我不服,说你这个人怎么能瞎赖人呢?糖不是我的,扔糖的手也不是我的……小松说,可这些糖是给你买的,你不要,这些糖也是你的。既然是你的,我也不能再要了,只能扔了。下次我从城里回来,我还要给你带肉,你不吃,我也扔进池塘里。再下次,我会给你带毛衣,你不要,我也扔进池塘里……”
“我一听,吓坏了。这不是罪过吗!乡下人把浪费看得比什么罪过都大。我那时真的太傻了,他说是我的罪过,我就真相信了,觉得我要是不答应他,我就是个坏姑娘了。再说,我们那里很穷,牛奶糖、肉、毛衣这些东西,都是做梦也搞不到的,有人要给你这些东西,我以为这就是爱了。后来,我就跟了他。”
“小松挺能干的,脑子也很机灵。结婚以后我才知道,他往池塘里丢的那些糖,都是假的。是他跟人讨了一些糖纸,包上了小石子。一颗一颗扔到水里的时候,水花特别大。我说,你就不怕我一下子答应了,剥开一颗就吃,还不得把我的门牙硌下来?”
“小松说,我猜定你不会。你那会儿挺傲的,哪能一下子就范呢?再说啦,就算你应承了要吃糖,我有一个兜里装的是真糖,我赶紧拿出来换下就是,保准让你甜得张不开嘴。”
“就凭着他的这个鬼精灵劲,后来又被推荐上大学,就是工农兵学员。毕业以后被当成青年干部,选拔进了领导班子。人家都说他一回了城就得把我甩了,没想到正巧那会儿我病了,他也面临着进步的一道坎,组织上正在考察他。他就对我特别好。传出去说他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后来,我的病也好了,他也顺利地上了一个台阶。我们之间的故事被传为佳话。后来,他进步的速度越来越快,我和他的差距越来越大。我就不断地充实自己,学各种知识,当然了,正式的文凭我是拿不上了,可我能上各种长训班短训班,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只要肚子里有学问,腹有诗书气自华,你说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