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任何一块木头是脏的(第5/10页)

女人说:“表格第一项就是虚假的,还有什么意义?”

贺顿说:“名字可以是虚假的,但我相信你的问题是真实的。否则,你花了钱到我这里来,图的是什么呢?如果只是消磨工夫,你可以去看看电影。保证比这里精彩。”

女人说:“好吧。我告诉你,我叫大芳,就是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的那个小芳的姐姐,我跟她一样又不一样。这个名字肯定是假的,但我的苦恼是真的。”

贺顿说:“好吧,请到里面的心理室,咱们开始。”

大芳说:“这一段不要钱吧?”

贺顿一时没明白过来,说:“哪一段?”

“咱们闲聊这一段。”女人锐利地打量着贺顿,觉得她在装傻。

贺顿说:“收费是从进入心理室开始计时。”

心理室的木门中央挖有一个心形空洞,镶着一块淡粉颜色的玻璃,看起来很温馨。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装饰,而是另有深意。心理室的门究竟设计成什么样子,曾让贺顿颇费心思。访谈一旦开始,房门就会紧闭。这对保密当然是极相宜的,但资料上说,在极端偶然的情况下,有一些精神病人会在昏乱中伤害心理师。心理室的门,在紧急状态下,可从外面迅速破开。

这块心形的粉彩玻璃,负有将心理师解救出来的重任。贺顿苦笑了一下,当然走在后面的大芳是看不到的。贺顿想,不会这么倒霉吧?

布质的沙发柔软舒适,但又不是过度的软,而是有一种内在的刚度支撑着落座者的体重。关于这对沙发的选择,也曾让贺顿费尽了苦心。太豪华的不成,一来是贺顿的预算里没有这种巨无霸的开支,二是过于奢靡的布置会让来访者有一种压迫感,应该避免。在沙发属皮还是属布的问题上,贺顿强烈地犹豫过。如果按照她的意思,喜欢皮沙发。“棉暖不如皮,糖甜不如蜜”。棉和皮相比,当然是皮货高档。如果价钱悬殊,价钱决定一切。市场上皮沙发和布沙发的价钱差不多,让贺顿大费斟酌。有一度贺顿十分倾向皮沙发,因为考虑到毕竟这是公共场合,各色人等人来人往的,估计很容易搞脏,皮沙发用蜡油擦一擦,整旧如新。布的就没有那么好打理,新的时候吹弹得破,旧了就如人老珠黄。

贺顿还是买了布艺沙发,米黄色,仿佛轻柔稻谷铺满一地。促使贺顿作出这个决定的最关键因素,是沙发背部给人的接纳和力量。这种感觉说不太清楚,只要坐上,就能强烈地捕捉到这种支撑感。

太软了不行。毫无筋骨,这会使来访者下意识里怀疑这个诊所是不是可以信赖的?太硬了也不行,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当贺顿还没来得及说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大芳就迫不及待地吐露心声。她凑近贺顿说:“我想把她杀了。”眼露凶光。

贺顿不由自主看了看镶有粉红色玻璃心的门。克制住自己的走神,贺顿想问:“谁?杀谁?”

但是,她不能问。这不是应该问话的时候,反之她也不能固执地保持沉默。这是一个惊世骇俗的说法,大芳期待回应。贺顿说:“我知道你很愤怒。”

“当然,我当然愤怒了。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我男人的小贱人。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我男人的正室。”大芳说完,斜眼看着贺顿。

贺顿不知如何表态了。她对贱人和正室的了解,只限于《大红灯笼高高挂》。这时她记起老师所教的一招:如果你大脑空白想不起如何回应,就把来访者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一遍。于是,贺顿像回声一样地说:“你是你男人的正室。”当贺顿这样说的时候,简直觉得这是一句蠢到家的话。一夫多妻制早就被法律废除了,这样说,好像清末民初的遗老遗少。

老师所授真是灵啊,大芳大声地说:“对,我是正室。”

贺顿又不知道说什么了,总不能再说一句“你是正室”吧?贺顿说:“我看你处在痛苦之中。”话是这样说,也没多少把握,面前的大芳更多的似乎是自傲。

贺顿的话产生了强烈的反响,大芳说:“你说得太对了,我就是很痛苦。你的丈夫一而再、再而三地找小贱人,这不是欺负你吗?这不是侮辱你吗?这不是拿你不当人,这不是朝你头上拉屎吗?你说是不是?”

大芳双眼喷出烈焰,死盯着贺顿,那架势像要把她生吞活剥。

贺顿吓得够戗。大芳手指着贺顿,一口一个“你”如何如何,让贺顿消受不起。她知道在这个假设的句式之后,是大芳无法正视的自我。

贺顿说:“不是我。”

大芳不明白,说:“你什么意思?”

贺顿说:“我知道你对这些侮辱非常生气,但是,请你不要说‘你’,试着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