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两地书(第2/3页)

神思如蛛丝,挂在破败的窗沿轻飘飘地荡,连带着他的睫毛,也轻微地颤动。

“你未来有什么打算。”他冷不然说,全然无关的一句话。

谭碧没料到他会问自己,扯起嘴角笑着说:“黄浦江上还有几艘英国轮船,那儿的货仓还塞得下一个貌美却无用的女人。”

“那谭小姐多保重,”他点点头,转身欲走。“多谢。”

谭碧见状,顿时呆在原地。

她搞不懂这个男人怎会如此无情。

上海沦陷了,日军沿着京沪铁路线一路杀过去,很快就要到南京。连她一个没读过书的妓女都明白的事,他徐志怀难道会不清楚?还是对他来说,苏青瑶不过是个通奸的前妻,是死是活都无所谓?

“徐志怀,日本人很快会打到南京……”一团怒火灼烧着嗓子眼,谭碧咬着牙,几步追上。

徐志怀停在门口。

他伸手,要握住门把手,头也不回地出去,却又似怕它灼伤了自己的手心,悬停在半空。

这般在门前迟疑良久,他放下,背对着谭碧问:“所以?”

“什么所以?你不知道吗,瑶瑶现在人就在南京,她在南京啊!你当年那样对她,将她赶出去。她现在还是写信来,恳求我去救你,你呢,你难道就不会担心,不会难过吗!”

“那谭小姐想叫我怎么做?”昏黄的电灯下,男人侧过脸,面孔冷淡、英俊、眉目分明。“单枪匹马冲去南京,把她救走?都这个时候了,还请您现实一点……”

“徐志怀,你个没心肝的畜生!”谭碧气得浑身发抖,上齿砸着下齿,硬生生将骂声砸出来。“滚!给我滚出去!”

徐志怀不言。

他冷冷看着眼前妩媚异常的女人,见她扶着墙,急促地喘息。

“谭小姐,你有什么立场说这番话。当年如果不是你教唆她,不是你蓄意破坏我们夫妻感情,那她现在应该跟我待在一起,非常安全。”徐志怀道。“有力气责问我,不如去找找你帮忙牵线的西门庆,他人在哪里,怎么不去救她。”

谭碧听了,一股发酸的热气猛然从胃里涌上,卡在喉咙,如何也呕不出。

她被戳中软肋,身子依旧不停地颤抖,只是这颤抖直发虚,令手脚都失去力气。她完全靠在墙壁,嫣红的嘴唇动了一动,张开几寸,热气丝丝缕缕地喘出来:“我没想到……你对她是认真的。”

在上海滩的客寓内偷情的男女,谭碧见过太多。丈夫偷完妻子偷,妻子偷完丈夫偷,爱欲混乱不堪。她曾以为他们也是那样,毕竟她见徐志怀的第一面,是他与其它商人一起到她的妓院里喝酒。

“谭小姐,我凭什么看得起你,你为我做过什么好事吗?没有。”徐志怀转回头,握住了把手,手心有一点虚汗。“事到如今,她已爱上别人,宁可坐牢也要与我离婚,我自然也不对她负有任何责任。”

“不、不,你不懂,她不是为爱……对她来说,有比爱更重要的事,”谭碧叹息,靠着墙壁滑落。“算了,算了,你走吧,我会想办法把你送出去,等我电话……”

“多谢。”说罢,徐志怀开门。

房门外是鸭肠般狭窄的楼道,石灰的天花板上,悬着一个半个拳头大小的灯泡,幽幽的灯光照着走廊,抬眼望去,如同泛着冷光的松烟墨。徐志怀合门,拿起一把剪刀般,裁断了背后的光线。他眼前霎时间一黑,只得摸着扶手下楼。

木扶手像是被虫蛀了,布满小洞。徐志怀挨个儿摸着孔洞,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越往下,那份难以形容的情感,便在心里挣扎的越厉害,海浪似的,将他从东岸拍到西岸,又从西岸卷回到东岸,翻来覆去,直到从他心底逼出一个可怖念头——假如她死。

突然,头顶一亮。

徐志怀抬头望去,只见青白色的灯光倾泻而出,滔滔如江水。啪嗒啪嗒,谭碧踏着绣花拖鞋,从中走出,来到楼梯口,居高临下的。徐志怀抬头,迎着光,眯起眼去看,瞧见她两条胳膊环在胸前,兜着许多信纸。

白花花的信,随着她一扬手,他的头顶飞起漫天的大雪。

“徐老板,你真是不懂女人心。”谭碧轻声说完,转身回了房间。

她没关门,玄关的灯泡嘶嘶作响。徐志怀借着光,弯腰捡起一封信,边缘有半截戳印,显示是从南京发来的。他打开,看到“遇上我是他的不幸”,手一抖,不敢再看。他将信塞到大衣的内兜,又半蹲在地上,去捡起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太多了,内兜塞不下,其余的只好拿在手里。

他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出的公寓楼,只觉脑海不断闪烁着死字。司机等在铁门外,见徐志怀,不由讶异地叹了声,“哪来这么多信”。徐志怀不答,坐上别克轿车。无数霓虹灯牌在车窗外盛开又凋谢,终于,他回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