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危物种(第3/8页)
安娜试图让燕子男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这需要他弯着腰才行,这时她忽然想到了解决的办法。那把伞又长又结实,如果他能像拐杖一样拄起来,就可以忍受最小的痛苦,稍微快速地走动了。
可是他们一旦走起来,真正的麻烦才开始。
燕子男不是不明白走快点儿有多重要——安娜深信这点——只是她忘记数燕子男开始什么都不吃、只吞咽珠子以来过去了多少天。更糟糕的是,他们匆匆离开大宅时,身后的雪地上留下长长的一线小血滴,就像格林童话《糖果屋》里的面包屑。他在快速失血,无论他们的信念如何坚强,他倒下只是个时间问题。他一旦倒下,很有可能就永远站不起来了。
感觉每迈出一步都是在向死亡迈进一步,可与此同时,安娜也知道,他们不能停下。即便他们找到一个休息的地方,可依然因为距离大宅太近而不安全。无论他们移动还是静止,虽然尽了最大努力,地上仍然拖着一条血迹,那会把任何稍微勤奋些的追踪者直接引到他们跟前。
没有理由继续向前了,除非停下来情况更糟糕。
安娜感到很冷,但她继续向前走。
安娜感到很累,但她继续向前走。
安娜感到很饿,但她继续向前走,完全不知道没有她的示范,燕子男还能不能继续走下去。这时她一如既往地明白,她正在直接面对自己的死亡。然而——安娜继续向前走。后来,她简直太想躺在雪地上就此放弃,经过两个小时的跋涉,这样的憧憬似乎奇妙得诱人。
安娜能感觉自己的身体空空荡荡。
这似乎是必然的。她体内什么都不剩了。
但是在远方,就在地平线冒出的地方,她开始听到人声,看到一个小小的军营。他们现在离战斗前线很远很远。但是如果非要安娜从那些男人的举止来猜测的话,她可能会说他们刚从前线回来而不是准备奔赴前线。
现在安娜头脑中出现了两个互相对立的信息。
第一个是她从自己的经验确知的事实:德国兵几乎什么都干得出,他们同样会杀人,但她还没有强有力的感觉判断他们什么时候或者为什么杀人。
第二个是燕子男很早以前就教给她的东西:
人类是其他人类在这个世界上幸存的最大希望。
安娜还无法确定,自己身边这个撑着伞跌跌撞撞行走的高个子男人事实上是不是人类,更不确定某个特定的士兵是个人类而不是一只疯狂的正在伪装的狼。
但有件事她是知道的:在那天晚上的黑暗中,她不愿看到自己死亡的景象。没有任何理由去死——她就是太厌恶这个世界的残酷,不想让这种残酷击败自己。
于是安娜作出一个决定。
离营地还有一百码,反射来的光立刻开始照亮他们渐近的身影,这时她抬高调门轻声说:“卧倒,燕子男。”他既不发表意见也不质问,而是遵命服从了。
树旁站着的那个人可能是战地医护人员或者军医,可是当安娜走得更近些,看清那人白围裙上沾染的斑斑血迹,看清他拿起香烟凑到嘴唇上通红的双手和胳臂时,安娜只想到燕子男教给她的话:
只要穿戴任何红色衣物的人都要躲开,狼和熊里的公爵以及长官总是喜欢在身体某个部位穿戴点红色。
安娜心中已经有五成把握,身上装饰了这么多红色的狼只会是个伟大的最高统治者,狼族里的伟大皇帝。说来有些奇怪,可能很显然,她心中已经有五成定论,认为这样的害怕说明燕子男正是人类而不是恶魔,可是当她认出血腥的时候,无论如何已经太晚——那匹狼已经看到她了。
“求求你,”安娜用她能掌控的最优雅的德语说,“求求你,先生,我父亲……”
士兵重重地叹了口气,凶狠地吸了口烟,跟随她走进雪地。好像那是件天经地义的事,一个德国小女孩和她受伤的父亲来向他求助走出雪地……好像是当天第九次遇到这样的事。
他用娴熟得惊人的动作给燕子男打了针吗啡,检查了伤口,在流血的地方撒了些凝血剂和消毒粉,然后用纱布绷带扎起来。当他把自己的水壶端到燕子男的嘴边时开始说话了,听上去很不耐烦又很疲倦。
“他失血太多了。还有希望,流血很快就会止住,不过他真的应该卧床休息。但泽离这儿不远。你应该在那里给他找个房间。最终,需要取出那颗子弹,不过目前需要给他找张床休息。”
很多人说德国人战争期间杀了那么多人,大概必须对人类的苦痛保持麻木不仁才行,大家说的肯定没错——毫无人性地向千百万桩恶行敞开了大门——但是那天晚上安娜和燕子男却从这个现象中受益匪浅。如果没有这种麻木不仁,他们两个恐怕都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