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随头儿(第5/7页)
瘦子再次转过身来的时候,安娜几乎完全认不出了。瘦瘦的胸上鼓鼓囊囊地裹着件没有颜色、粗糙宽大的衬衣,下身穿着条毫不起眼、显得很别扭的裤子,系着破旧的皮带。
这样子已经不是有权有势见多识广的城里人,变成卑微、纯朴的乡下农民。连外套好像都变了——更粗糙、更破旧——如果不是安娜看着他脱掉、放下,然后又从放的地方拎起来穿回去,还以为完全是另外一套衣装呢。
“你看着好像换了个人。”安娜说。
“没错,”瘦子说,“如果我看着太像自己,你可要告诉我。”
他卷起西服放进包里几件粗糙衣服腾开的空处。所有的东西都抚平、弄结实了,物归原位。瘦子提起包从树下大踏步走出来,安娜跟在后面。
过了会儿,安娜才发觉他们仍然在离开那条土路往前走——要远离克拉科夫。
这时安娜面临可怕的进退两难。她心里丝毫不愿再回到那个城市。她比昨晚更希望与这个人同行。她看见过他睡着了的样子。她听到过他的大笑。她甚至开始有点想喜欢他了。这个人跟她说过好多真心话,别人都不敢说。虽然这些话很伤人。
“世界目前是个非常非常危险的地方。”他曾说过这种话,从不模棱两可。
安娜不想回克拉科夫。
可他昨晚说过,那是他的计划。现在他却在偏离这个计划。装糊涂是不对的。
“哦,打扰下行吗?”安娜说,突然间意识到自己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名字。
瘦子已经在安娜前方好几步之外了,听到安娜的声音,他站住不走了,可并没有回过头看安娜。
“嗯?”他说。
“抱歉,”安娜说,“你说过要去克拉科夫的。”
“是吗?”高个子说。
安娜叹了口气。“可这不是去克拉科夫的路。”
这时高个子才转过身。他没有笑,但释放到空气里的某种气息让安娜觉得他在笑,于是安娜也想笑。“不,”他说,“不是,对吗?”
像在弗什曼药店对面街上那样,高个子为了直接面对安娜,蹲了下来。
“你想回克拉科夫吗?”
甚至他嘴里这个城市的名字话音未落,安娜就已经摇起头来。“不想。”
此刻,类似露齿而笑的表情浮现在高个子的脸上。他右边的眉毛轻轻挑起来,右边的嘴角撮在一起。这些都是细小、微不足道的动作变化,但正是这些变化让他严峻的长脸在安娜看来变得闪亮阳光起来。
“没有女儿对父亲也不好,是吧?”
这时安娜连呼吸都不敢了,就像前不久在那条狭窄的街上那样,很怕打扰燕子飞走。瘦子的目光迅速掠过安娜的脸,掠过一次后又掠过第二次。
接着,宽松的衣服猛然蹿动了下,瘦子站直身子又开始迈步走了。安娜跑着去追赶他。她想问问怎么回事,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可她还没来得及找到措辞,瘦子就先说了。无论安娜刚才从他脸上看到的欢乐是什么,此刻已经从他的声音里消失了。
“你得向我作出两个承诺。”他说。
“好的。”安娜说。
“首先,”高个子说,“你必须永远像昨晚在草地上表现的那样。能答应吗?”
安娜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可她感觉自己那么想逃离克拉科夫的空虚,无论瘦子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会答应。“好的。”安娜说。
“那好。”高个子说,“第二个要作的承诺是,你必须要问我任何你想问的问题,不得有任何例外。但必须在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才可以问。你答应吗?”
安娜的眉毛蹙成一堆。“好吧,”她说,“可以,我能做到。可是,如果我能做到,我有个问题要问。”
瘦子回过头。“嗯?”
“你说‘必须永远像昨晚在草地上表现的那样’是什么意思?”
瘦子皱了下眉头说:“维斯拉河穿过克拉科夫城,对不对?你了解那条河吗?”
安娜点点头。
“一条河无论流向哪里,都是由河岸决定的。它永远没法要求流哪条河道,只能顺着特定的河道流。对吗?”
安娜又点点头。
“因此,”瘦子说,“我的意思是,我就像那河岸,你就像那河流。这就是全部答案。你能答应我这个吗?”
安娜第三次点点头。“答应。”她说。
“很好,”高个子说,“那你就跟我走吧。”
安娜心中涌起幸福的洪流。
“有朝一日,”高个子说,“等你长大了,长得很大了,你必须问我什么是侵蚀。”
你以为某个东西永远失去了,最后却失而复得,这时内心会有种往外洋溢的、心醉神迷的得意感。第一天早晨,安娜频频仰望高个子棱角分明的脸庞,心里暗自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