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第6/7页)

高个子把香烟从左手换到右手,蹲到快要跟街面平齐的程度,尖尖的膝盖快挨着耳朵了。他伸出左手食指,指着右方,与地面保持平行。

小鸟刹那间不动了。瘦子又跟它说话了,好像在叫名字,接着小鸟突然飞起来落在他的手指梁上。

他慢慢转过身,带着鸟儿朝安娜走过来,直视着安娜大大的眼睛,同时抬起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表示别作声。

这个动作其实没必要。因为害怕吓着这只闪亮、美丽、精致的小家伙,安娜不仅止住了哭声,竟发现自己连呼吸都屏住了。

安娜可以格外清楚地看到这只小动物,他把它伸到跟她的脸只有咫尺之隔。鸟儿的脑袋和翅膀是亮丽、鲜艳、斑斓的蓝色;小脸蛋和颈环是淡橘色;尾巴像宽宽的劈开的叉子,还不时痉挛地动一动,否则就绝对纹丝不动,抬头张望着安娜,好像是瘦子制造出一组栩栩如生的雕塑栖息在他的手上,每只都天衣无缝地换到下一只。

安娜虽然心情不好,但还是笑了,伸出手想摸摸小鸟。刹那间她想完全可以把自己的指尖挨在鸟儿柔软的羽毛上。可是鸟儿以惊人的速度突然动了下就飞走了,飞向天空,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待着被人抚摸。

瘦子的嘴巴看上去无动于衷地紧闭着,可是那双犀利的眼睛却闪烁着某种得意的光芒。然后又以吓人的速度和敏捷舒展开身子,恢复到原来的高度,穿过马路朝弗什曼医生的药店走去。安娜万分震惊,他居然能听到自己用细微的呼吸声发出、然后消失在空气中的那个小小问题。

“那是什么?”她问道。

“那是,”瘦子说,但并不回头,“一只燕子。”

药店门上的铃铛骤然响了,门随之关上。

瘦子从弗什曼医生的店里出来时,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无意再跟安娜交谈。那双眼睛,专门捕捉跟自己同样眼睛的工具,滑过靠住墙蜷缩的安娜,甚至都不曾停留。安娜都来不及站起,那枪炮般的脚步已经随他到了通往街口的半路上。

然而,安娜早已准备好,只等他从药铺出来。

安娜迅速、杂乱无章地用好几种语言回答了他的全部问题。

她用意第绪语说:“我现在好一点了。”然后用俄语说:“我想爸爸可能不会回来了。”又用德语说:“我自己一个人。”最后用波兰语说:“我现在就在等你。”

高个子在街上默默矗立了片刻。这世上别的任何人听了都会目瞪口呆的话,可他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只是用那双幽深、算计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安娜。

安娜实在迫不及待了,她又用法语说,这是她能想到的最接近鸟语的语言:“我不会讲鸟语。”

这是安娜听到燕子男三次大笑里的第一次。

“我不会讲法语。”他说。

这时他默默地站立了片刻,看着静止不动的安娜,好像在等待安娜忽而舒展忽而收缩的小小胸腔里出现什么迹象或者信号。

安娜感觉自己快要淹死在这空荡荡的静止中了。这是她第一次说出来,甚至第一次允许自己清楚地思考这件事:

她觉得父亲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感觉说出来非常艰难和不妥,就像赤手撕裂凹凸不平、锈迹斑斑的金属——好像父亲从对面某个拥挤的庭院里喊她,安娜听到了却转身离去。

万物静止不动。

突然,瘦子作了个什么决定,安娜看到他横穿马路大步朝她走来时,惊讶地发现自己忽然感觉很恐惧。

毫无疑问,这位高个子陌生人不是那种让人心里踏实的人物。他身上带着某种威严,某种不动声色的强硬,跟人们为讨小孩子的喜欢而训练出来的那种气质完全迥异。但是,与此同时,他身上有某种东西——也许是轻巧地跟燕子说话的奇妙劲儿——让安娜着迷。他肯定是个奇怪的人,不过他的奇怪中有点严厉和熟悉的感觉。也许安娜和父亲始终没有属于自己的语言——或许他们的语言就是一切语言。安娜抑制不住地想,在这位高个子陌生人身上,她发现了他们这个罕见部落里的又一个成员——一个通晓多种语言的人。

这时,瘦子长长地跨了几大步就穿过马路那点距离走到安娜跟前,安娜虽然很害怕,但已经早有准备,想听到说这个陌生人是被派来接自己的。她已经准备好等着听,如果她相信就跟他走。她将被带到父亲去的地方,准备好这个男子是派来做她的监护人和守护者,直到她回到适当的地方。

她早就想好了。

可是这个男人没有作出这样的宣告。相反,他深深地蹲下来,给了安娜一块小甜饼,跟弗什曼医生经常给她的一模一样。

不过是一块甜饼。

可是在安娜早有定见的心里,她觉得这是个超越物质的奇迹。这意味着在弗什曼医生和这位高个子男人之间完成了某种父亲角色的授职礼。这样的发展结果要比任何她想象得来的、用语言写就的仪式上用的脚本好得多,不仅甜美可口——简直还有些神奇。当然,它首先是甜美可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