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第5/7页)
瘦子注意到安娜在看他后就不再走来走去。他从高得吓人的高度,透过圆圆的金边眼镜俯视着安娜。瘦子嘴上叼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他用细长、瘦骨嶙峋的手指取下来,吸了口气想要说话。
就在这个刹那,铃声大作,从弗什曼医生店里走出一个年轻的士兵,来到街上。瘦子立刻骤然转过脑袋面向那位年轻士兵,开始用明快、干脆、高雅、文绉绉的德语跟那个士兵说起话来,问他这里是不是那个好像大家都喜欢来就诊的著名医生的诊所。安娜感觉自己开始屏住呼吸。
这位高个子男人和这个陌生人说着话,语速很快,意气相投,那位士兵保证说里面的服务质量高,人热情。毕竟,这位医生是德国人,不要指望某个波兰医生的技艺会胜过他。
适当地稍停片刻后,瘦子向士兵点头表示感谢,然后转眼向店铺望去。他身上有股权威的气势。安娜开始纳闷,估计那位士兵也有同样想法,她是否应该认识这个人。年轻士兵习惯了上级总是含蓄不言的规矩,把敷衍性的感谢解读为是要打发他走,可是士兵还没走开很远,瘦子又喊他回来。
“我不知道,soldat[6],”他说,“你能不能借个火帮我点根烟。”瘦子的长手背扣在身后。毫无疑问,他可能懒得折腾自己来做这种事。
年轻士兵恭敬顺从地照办了。瘦子连目光都没有接触,更没有道谢,甚至连打个招呼认可下都没有。
他深深地吸了口烟。
士兵消失在克拉科夫街头。
瘦子又美美地吸了口烟才转过身面向安娜。
“那么,”他用优雅的德语说,烟雾随着声音从唇间喷涌而出,“你是谁?”
安娜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她动了动下颏,想不管从什么语言中找个词来无中生有编造个名字——她知道自己的名字“安娜”有个德语版,可是她觉得向如此威严的一个人讲出那个词,说那就是她,好像有些不对劲。像她这样寒冷、饥饿、害怕,要想回忆起最初那个讨巧的称呼,脑子有些吃力。
瘦子挑起眉毛,脑袋朝右侧歪着。他眉头一皱,换成波兰语:“你在等谁?”
他说德语时的明快变成了波兰语的圆润敏捷。除了父亲之外,他是安娜见到的第一个娴熟掌握不止一种语言的人。
安娜想回答他,想跟他说话,可是却不知道能告诉他什么。安娜忽然想到可以说她在等父亲。可是,说真的,她自己已经拿不准实情是不是如此。如果关于这位高个子陌生人有什么事是很确定的话,那就是他这个人可不是你撒谎可以糊弄的。
瘦子点点头算是对安娜沉默的回应,接着又换成俄语说:“你父母在哪里?”
这个问题应该不难回答,可是安娜不能忠实地说出来,因为她不知道。她正要这样告诉他的时候,高个儿男人已经习惯了安娜毫无反应,又迅速换成意第绪语。
“你还好吧?”
这个问题惹得安娜突然哭起来。当然,在某种意义上,别的问题及其无法回答同样让人不知所措,又让人烦恼。也许是因为这个人——在安娜看来这个男人当时显得有些可怕,高高地耸立在她面前——语调的忽然软化,忽然关切起人来。如今,几个星期,几个月过去了,情况逐渐变得越来越不妙,安娜想不起来还曾有谁问起过她好不好。连父亲都忙着辛苦地给她提供某种可以接受的一切都好的说辞,却始终一直忽略了询问这样是否管用。
也许跟意第绪语有关。那是什姆利克先生讲的语言。安娜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见过什姆利克先生了。虽然她还是个孩子,但不可能对这个城市的犹太人的遭遇都视而不见。她心里隐隐约约拿不准意第绪语是不是还能幸免于难,直到瘦子说出来后她才放心了。
不过,对安娜的眼泪,最合理的解释为,这个问题,她确确切切知道如何回答:
她并不好。
瘦子对安娜流泪的困惑不解远大于关切。他的眉毛再次蹙到一起,俯视安娜的时候脑袋歪向一边,重要的是,瘦子似乎很好奇。
这个人的眼睛很犀利,深深地嵌在额头下面,而且即便女孩子费尽心机想把自己的眼泪藏起来不让人们看到,她也没办法不去看那双眼睛。他的眼睛像只鱼钩,钩住安娜的眼睛,把它们拽出来对着自己。
接下来他做了件事,从此永远改变了安娜的人生。
瘦子犀利的目光朝上转向短街拥挤的房屋的檐顶。安娜的目光像被俘虏了般紧随其后凝视过去。瘦子看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撮起嘴唇,朝天空方向吹了段叽叽喳喳欢快的口哨。
突然传来翅膀的扑腾声,一只鸟儿像炸弹飞跌般朝街面坠下。鸟儿展开翅膀,在空中积蓄着力量,然后放慢降落的速度,飞落到一块湿漉漉的砌石上,蹦蹦跳跳地走过来,眨巴着眼睛,歪着脑袋,仰起脸张望着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