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 1(第21/21页)
要认出这潦草字迹既困难又乏味,不过长夜漫漫,无事可做……茶饮咕嘟咕嘟响个不停,油灯映射出宁静的光,平和而寂静的夜晚透着丝丝忧伤,窗外的梆子声在寒冷的空气中回荡……
“我发愁父亲脾气那么大,这叫我怎么回家……”
“上帝啊,这笨蛋是在说谢雷脾气大哩。”
“我最好还是去密林中找棵高大的枞树,拴上捆绳子,永远了断我这个身穿新裤却没有靴子的人的苦命……”
“‘没有靴子’!这倒是实话。”
迪洪把信纸扔进刷牙缸,支着胳膊注视起油灯来。
“我们是个奇怪的民族,多么丑陋的灵魂!有时像条恶狗,有时又愁容满面,自怨自艾,如同杰尼斯卡或他自己——迪洪·伊里奇……”
窗户玻璃开始结霜滴水。远处传来悠扬的梆子声,响亮、清脆……“唉,要是有孩子就好了,要是能有个漂亮的寡妇能代替我那臃肿的老婆……老婆每天烦人地讲她那公爵小姐和一个叫波利卡尔皮的虔诚修女。可是,为时已晚,为时已晚……”
迪洪·伊里奇解开绣花衬衫领,苦笑地摸了摸脖子和耳朵后面陷下去的地方……耳朵后面有个坑,是衰老的第一个征兆。脸成了马一样的瘦脸!其他地方也不好。他低下头,把手插进胡子——胡子也白了,又干又乱。“不,全完了,全完了,迪洪·伊里奇!”
他喝呀,喝呀,醉意浓浓,牙关咬得更紧,眯着眼睛凝视油灯上一动不动的火苗……“你想想,去亲弟弟那儿走一趟的工夫都没有,因为猪缠着你。即使放你去了,也没多大乐趣。库兹玛会跟你讲一大堆道理,新媳妇会抿着嘴,垂着眼睛站在一旁……仅仅这双垂眼就足以让你撒腿就跑!”
心一阵阵疼痛,头晕目眩……从哪儿听到这首歌的?
在那寂寞的夜幕,
百无聊赖处,
来了心上人,
将我轻轻爱抚……
“哦,想起来了,那是在利比典的客店里听到的。在那冬天的黄昏,蕾丝女工一边坐着织蕾丝,一边用响亮的高音唱:
“亲吻,拥抱,直到离别
……百般的亲昵……”
头脑里乱作一团,一会儿觉得前程似锦,有欢乐,有自由,有无忧无虑的日子,一会儿感到绝望伤痛,一会儿又说:“只要口袋里有钱,就不愁找不到女人!”忽而又气急败坏地瞅着油灯狠狠地骂他弟弟:“哼,装作教师先生,像大主教一样说教人……其实就是穷光蛋一个!”
伏尔加酒已经喝光,烟气把房间熏成黑的了……他只穿件单薄的上衣,摇摇晃晃地踩着凹凸不平的地板走进黑暗的过道。新鲜空气夹杂着狗毛味儿和干草味儿,两颗绿莹莹的光在门槛上闪了一下……
“班扬!”他喊道。
他朝班扬的头猛踢一脚。
星光灿烂。黑沉沉的大地死一般寂静,夜色在闪闪星光中更显温柔。一条微微泛白的公路横在中间,两端消失在暮光中。远方传来沉闷的仿佛发自地下的隆隆声,声音越来越大,突然从东南方穿过一列特快列车,汽笛声响彻四方,一串灯火通明的车窗闪着白光,拖着一股女巫辫子似的浓烟,越过公路驶过去了。
“这车从杜尔诺夫卡附近经过,也从格雷、小偷和小鬼身边经过……”迪洪·伊里奇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打着嗝回上房了。
瞌睡的厨娘端了一铁罐油腻的菜汤,垫着油烟熏得黑漆漆的抹布,送进灯油将尽、烟气熏天的房间。迪洪·伊里奇瞥她一眼,说:
“快给我出去!”
厨娘转身踢开门,消失得无影无踪。
迪洪·伊里奇拿起盖特萨克的日历,用锈迹斑斑的钢笔蘸了蘸锈住了的墨水,紧咬着牙,懒散的双眼没精打采地睁着,开始在日历的各个方向无休无止地写着:
“盖特萨克盖特萨克盖特萨克盖特萨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