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的旧悲剧(第6/19页)
四
花厅里坐着两位,钱会长和武将军。钱会长从前作过教育次长和盐运使,现在却愿意人家称呼他会长,国学会的会长。武将军是个退职的武人,自从退隐以后,一点也不象个武人,肥头大耳的倒象个富商,近来很喜欢读书。
陈老先生和他们并非旧交,还是自从儿子升了侦探长以后才与他们来往。他对钱子美钱会长有相当的敬意,一来因为会长的身分,二来因为会长对于经学确是有研究,三来因为会长沉默寡言而又善于理财——文章经济。对武将军,陈老先生很大度的当个朋友待,完全因为武将军什么也不知道而好向老先生请教。
三人打过招呼,钱会长一劲儿咕噜着水烟,两只小眼专看着水烟袋,一声不出。武将军倒想说话,而不知说什么好,在文人面前他老有点不自然。陈老先生也不便开口,以保持自己的尊严。
坐了有十分钟,钱会长的脚前一堆一堆的烟灰已经象个义冢的小模型。他放下了烟袋,用右手无名指的长指甲轻轻刮了刮头。小眼睛从心里透出点笑意,象埋在深处的种子顶出个小小的春芽。用左手小指的指甲剔动右手的无名指,小眼睛看着两片指甲的接触,笑了笑:“陈老先生,武将军要读《春秋》;怎样?我以为先读《尚书》,更根本一些;自然《春秋》也好,也好!”“一以贯之,《十三经》本是个圆圈,”陈老先生手扶在膝上,看着自己的心,听着自己的声音:“从哪里始,于何处止,全无不可!子美翁?”
武将军看着两位老先生,觉得他们的话非常有意思,可是又不甚明白。他搭不上嘴,只好用心的听着,心中告诉自己:“这有意思,很深!”
“是的,是的!”会长又拿起水烟袋,揉着点烟丝,暂时不往烟筒上放。想了半天:“宏道翁,近来以甲骨文证《尚书》者,有无是处。前天——”
“那——”
会长点头相让。陈老先生觉得差点沉稳,也不好不接下去:“那,离经叛道而已。经所以传道,传道!见道有深浅,注释乃有不同,而无伤于经;以经为器,支解割裂,甲骨云乎哉!哈哈哈哈!”
“卓见!”咕噜咕噜。“前天,一个少年来见我,提到此事,我也是这么说,不谋而合。”
武将军等着听个结果,到底他应当读《春秋》还是《书经》,两位老先生全不言语了,好象刚斗过一阵的俩老鸡,休息一会儿,再斗。
陈老先生非常的得意,居然战胜了钱会长。自己的地位、经验,远不及钱子美,可是说到学问,自己并不弱,一点不弱。可见学问与经验也许不必互相关联?或者所谓学问全在嘴上,学问越大心中越空?他不敢决定,得意的劲儿渐次消散,他希望钱会长,哪怕是武将军呢,说些别的。武将军忽然想起来:“会长,娘们是南方的好,还是北方的好?”
陈老先生的耳朵似乎被什么猛的刺了一下。
武将军傻笑,脖子缩到一块,许多层肉摺。
钱会长的嘴在水烟袋上,小眼睛挤咕着,唏唏的笑。“武将军,我们谈道,你谈妇人,善于报复!”
武将军反而扬起脸来:“不瞎吵,我真想知道哇。你们比我年纪大,经验多,娘们,谁不爱娘们?”
“这倒成了问题!”会长笑出了声。
陈老先生没言语,看着钱子美。他真不爱听这路话,可是不敢得罪他们;地位的优越,没办法。
“陈老先生?”武将军将错就错,闹哄起来。
“武将军天真,天真!食色性也,不过——”陈老先生假装一笑。
“等着,武将军,等多喒咱们喝几盅的时候,我告诉你;你得先背熟了《春秋》!”会长大笑起来,可依然没有多少声音,象狗喘那样。
陈老先生陪着笑起来。讲什么他也不弱于会长,他心里说,学问、手段……不过,他也的确觉到他是跟会长学了一招儿。文人所以能驾驭武人者在此,手段。
可是他自己知道,他笑得很不自然。他也想到:假若他不在这里,或者钱会长和武将军就会谈起妇女来。他得把话扯到别处去,不要大家楞着,越楞着越会使会长感到不安。
“那个,子美翁,有事商量吗?我还有点别的……”“可就是。”钱会长想起来:“别人都起不了这么早,所以我只约了你们二位来。水灾的事,马上需要巨款,咱先凑一些发出去,刻不容缓。以后再和大家商议。”
“很好!”武将军把话都听明白,而且非常愿意拿钱办善事。“会长分派吧,该拿多少!”
“昨天晚上遇见吟老,他拿一千。大家量力而为吧。”钱会长慢慢的说。
“那么,算我两千吧。”武将军把腿伸出好远,闭上眼养神,仿佛没了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