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的旧悲剧(第5/19页)
草叶上的水珠刚刚发白,陈老先生起来了。早睡早起,勤俭兴家,他是遵行古道的。四外很安静,只有他自己的声音传达到远处,他摔门、咳嗽、骂狗、念诗……四外越安静,他越爱听自己的声音,他是警世的晨钟。
陈老先生的诗念得差不多,大成——因为晚饭吃得不甚合适——起来了,起来就嚷肚子饿。老先生最关心孩子,高声喊陈寿,想法儿先治大成的饿。陈寿已经一夜没睡,但是听见老主人喊他,他不敢再多迟延一秒钟。熬了一夜,可是得了“头儿钱”呢;他晓得这句是在老主人的嘴边上等着他,他不必找不自在。他晕头打脑的给小主人预备吃食,而且假装不困,走得很快,也很迷忽。
听着孙子不再叫唤了,老先生才安心继续读诗。天下最好听的莫过于孩子哭笑与读书声,陈家老有这两样,老先生不由的心中高兴。
陈寿喂完小主人,还不敢去睡,在老主人的屋外脚不出声的来回走!他怕一躺下便不容易再睁开眼。听着老主人的诗声落下一个调门来,他把香片茶、点心端进去。出来,就手儿喂了狗,然后轻轻跑到自己屋中,闭上了眼。
陈老先生吃过点心,到院中看花草。他并不爱花,可是每遇到它们,他不能不看,而且在自己家中是早晚必找上它们去看一会儿,因为诗中常常描写花草霜露,他可以不爱花,而不能表示自己不懂得诗。秋天的朝阳把多露的叶子照得带着金珠,他觉得应当作诗,泄一泄心中的牢骚。可是他心中,在事实上,是很舒服、快活,而且一心惦记着那个新买过来的铺子。诗无从作起。牢骚可不能去掉,不管有诗没有。没有牢骚根本算不了个儒生、诗人、名士。是的,他觉得他的六十多岁是虚度,满腹文章,未曾施展过一点。“不才明主弃!”想不起来全句。老杜、香山、东坡……都作过官;饶作过官,还那么牢骚抑郁,况且陈老先生,惭愧、空虚。他想起那个买卖。儿子孝敬给他的产业,实在的,须用心经营的,经之营之……他决定到铺子去看看。他看不起作买卖,可是不能不替儿子照管一下,再说呢,“道”在什么地方也存在着。子贡也是贤人!书须活念,不能当书痴。他开始换衣服。刚换好了鞋,廉伯自用的侦探兼陈家的门房冯有才进来请示:“老先生,”冯有才——四十多岁,嘴象鲇鱼似的——低声的说:“那个,他们送来,那什么,两个封儿。”
“为什么来告诉我?”老先生的眼睛瞪得很大。“不是那个,大先生还睡觉哪吗,”鲇鱼嘴试着步儿笑:“我不好,不敢去惊动他,所以——”
陈老先生不好意思去思索,又得出个妥当的主意:“他们天亮才散,我晓得!”缓了口气。“你先收下好啦,回头交给大爷:我不管,我不管!”走过去,把那本诗拿在手中,没看冯有才。
冯有才象从鱼网的孔中漏了出去,脚不擦地的走了。老先生又把那本诗放下,看了一眼:“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君子——意——如——何——”老先生心中茫然,惭愧,没补上过知县,连个封儿都不敢接;冯有才,混蛋,必定笑我呢!送封儿是自古有之,可是应当什么时候送呢?是不是应当直接的说来送封儿,如邮差那样喊“送信”?说不清,惭愧!文章经济,自己到底缺乏经验,空虚——“意如何!”对着镜子看了看:“养拙干戈际,全生麋鹿群!”细看看镜中的老眼有没有泪珠,没有;古人的性情,有不可及者!老先生换好衣服,正想到铺子去看看,冯有才又进来了:“老先生,那什么,我刚才忘记回了:钱会长派人来送口信,请您今天过去谈谈。”
“什么时候?”
“越早越好。”
老先生的大眼睛闭了闭,冯有才退出去。老先生翻眼回味着刚才那一闭眼的神威,开始觉到生命并不空虚,一闭眼也有作用;假如自己是个“重臣”,这一闭眼应当有多么大的价值?可惜只用在冯有才那混蛋的身上;白废!到底生命还是不充实,儒者三月无君……他决定先去访钱会长。没坐车,为是活动活动腿脚。微风吹斜了长须,触着一些阳光,须梢闪起金花。他端起架子,渐渐的忘记是自己的身体在街上走,而是一个极大极素美的镜框子,被一股什么精神与道气催动着,在街上为众人示范——镜框子当中是个活圣贤。走着走着,他觉得有点不是味儿:知道那两封儿里是支票呢,还是现款呢?交给冯有才那个混蛋收着……不能,也许不能……可是,钱若是不少,谁保得住他不携款潜逃!世道人心!他想回去,可是不好意思,身分、礼教,都不准他回去。然而这绝不是多虑,应当回去!自己越有修养,别人当然越不可靠,不是过虑。回去不呢?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