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记 不第秀才:踢踏记(第4/6页)

但是飞艳的卖身契,却仍然掌握在班主的手心里,不得自由。而他们两个却因在长久的搭档中,互相爱慕,双双跌入爱河,爱得真叫作死去活来,不能自拔。特别是飞艳,对于这个一表人才的恩师加搭档,更是爱到极点,对他声言,此生非他莫嫁,只有死才能叫她离开他。他也坚信不疑。

这天底下似乎就有这种规律,总是不停地重复那些小说上写的情节。一个名妓、一个名舞女、一个名戏子、一个交际花,总是要被有钱有势的官僚、军阀、大亨、财主,以高价讨去做姨太太,成为富贵之家的玩偶,政治交易和商场交易中的交际筹码。飞艳这个舞女也没能逃出这样的命运怪圈,她被一个和日本人做买卖赚了大钱的买办大亨瞧上。大亨以班主不能想象的高价,提出要买飞艳。班主哪有不干的?便既不征求飞艳的意见,更是瞒着卜小伟,以欺骗的手法,把飞艳送进在日租界的这个买办的公馆里,飞艳的卖身契也由班主交给那个买办大亨。从此飞艳便成为任人蹂躏的性奴隶了,这个弱女子,纵然要死要活地反抗,在严密的监管下,她又能奈之何?她为和她生死相恋的卜小伟保留的贞操被破坏了,她觉得自己已没有资格把她的爱奉献给她所爱的男子,只有把爱深藏在自己心里,永远遗憾地苟活下去了。

当卜小伟忽然发现他的搭档不见了,他知道这是班主捣的鬼,他去质问班主,班主却很轻松地回答:“女大当嫁,人家想嫁人,你能怎么的?”是呀,他能怎么样呢?飞艳既没有和他结婚,也没有和他订婚,他无权干涉。但是他知道飞艳是爱他的,决不会这么不告而别,一定是班主把她卖了。卖了又能怎样,班主掌握着她的卖身契,他还没有来得及拿钱向班主赎买呀,虽然他早有这样的打算,并且把工钱一直积存着。可是一切都晚了。他痛恨这个班主,和班主大吵,用罢演来表示抗议。班主却把他们之间签立的合同拿出来,要打官司,卜小伟没辙了。连飞艳究竟在哪里,班主也不肯告诉他,他四处打听,却一无所获。

有一次,他们到一个大公馆去出“堂会”,卜小伟正在跳舞,突然发现堂中贵客里,在许多老爷的席位中,坐着一个穿着华贵、打扮入时的贵妇人,正是他的跳舞搭档,他朝思暮想的意中人飞艳。他没有想到她居然已经进入这种上层社会,而且那么怡然自得地坐在那里,有那么多贵人像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她。难道这就是曾经向他许诺终身、表示至死不改的女子吗?

难道她也不过是一个水性杨花的俗物?他把他至为珍贵的初恋爱情,不吝惜地给了她,她却这么无情地把他抛弃。卜小伟想恨她,却恨不起来,伤心至极。他怀着极其痛苦的心情回到戏班,还总找出各种理由来宽解自己。不,飞艳不会是那种人,她一定是被班主出卖了,表演时看她有时蹙着眉头,有时不愿看舞台上的表演,能看出她正在痛苦地挣扎,对自己还是难以割舍的。卜小伟回忆他们过去相爱的日子,那样的卿卿我我,如漆似胶,刻骨铭心。飞艳的倩影总在他的面前晃动,让他无法忘却,但他又不能不面对残酷事实。飞艳到底已经离他而去了。后来听说那个日本买办为了讨好日本主子,把飞艳送给了日本老板。而且日本人更加把她精心打扮起来,带到中国上层社会中活动,有意地把她捧成一朵交际花,成为上层社会有交际价值的筹码。有时在小报上也能看到她的形象,在一般的人看来,也许只看到她含情脉脉、令人怜惜的形象,但是在卜小伟的眼里看来,却总是饱含着一种内心忧郁、痛苦的样子,这种样子只有他才能理解。她绝不是愉快的,他断定。但是为什么不通一点音讯呢?哦,她没有文化,连她认识的有限的汉字,还是他亲自教给她的,要她写一封表情达意的信,太为难她了。卜小伟总要想出各种理由来为她开脱,努力迫使自己原谅她,并且期待着什么。

卜小伟果然期待到了。有一天下午,一个丫头来找了他。那丫头悄悄地对他说:“有一个人要找你,你跟着我走吧。”卜小伟没有问是谁找他,到什么地方去,他像中了邪魔似的,感到为一种莫名其妙的磁力所吸引,就跟这个陌生丫头走了。他们来到一个豪华的咖啡馆,一直走上楼去。才走上楼梯口,卜小伟就看到在里座一张桌子边,正坐着他朝思暮想的人,即使她穿着贵妇人的华丽时装,一身珠光宝气,他也能认出她来。飞艳也正在盼望着,可是却带着一种冷漠的眼光。卜小伟匆匆走到飞艳的面前,不知说什么好。飞艳用她那闪着宝石光彩的手指,指一指座位说:“坐下吧,我已经为你叫好了咖啡,请喝吧。”卜小伟看她那么冷漠的眼光,简直想说:“莫非你只是请我来喝咖啡的吗?”但还没有开口,飞艳接着说:“我马上有一个约会,汽车正等在门口,我不能不去。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说,另外约在后天下午吧。我叫丫头来喊你,你跟她走就是了。”卜小伟想说话,飞艳已经站起来,向他摇手,说:“有话我们后天再说吧,真的,我必须走了,再见。”说罢便开步走了。卜小伟莫名其妙,难道把他叫来,什么话也没有说,就是这么叫他来喝一杯冷咖啡吗?他才开口说“你……”飞艳回过头来,轻声说:“相信我。”便带着丫头匆匆下楼了。他望着她的倩影飘去,有说不出的难过,他端起那杯冷咖啡一口喝了下去,皱起眉头,像喝一杯烈酒一样,甚至想,这是一杯毒酒更好。他颓然伏在桌上,欲哭无泪。那些侍者并没有感到惊奇,像这样的贵妇人找小白脸在这里幽会,要死要活,最后总是匆匆而别,他们看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