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六(第7/7页)

“别费劲呀,这地方还能有啥?”

郭全海回过头来瞅瞅他的脸。那胖大脸庞正由红转白。郭全海笑笑问道:

“真没啥了?”

杜善人笑着,觉得这关要过了,说道:

“我要有啥,不献出来,天打五雷轰。”

这时候,民兵使根木棒子往泔水缸里搅动一下,浑臭的水里,渣子饭屑翻腾着。木棒碰到了什么,丁当响一下。他挽起袖子,往缸里去捞,捞出一个铜洗脸盆来。大伙把缸往外抬,泔水泼在院子里,再没倒出啥。杜善人乐懵了头,满脸春风地笑道:

“你们不信,咱们家里真像大水漫过的二荒地似的。这铜盆咱也不要了,献给农会。”

郭全海站在一边,两撇眉毛打着结。他转来转去,又走到灶屋里放泔水缸的那块地方,用铁探子使劲戳着,土冻硬了,戳不下去。他到下屋找来一把铁锹,使劲刨开缸底那块土。刨一尺深,铁锹碰到了一块洋铁片子,发出清脆的丁当的声响,老孙头是人堆里头一个挤过来的人。他大声嚷道:

“找到金子了。”

人们都挤拥过来。看管杜家的人们也扔下他们,跑过来了。人们左三层,右三层,围住郭全海,瞧着他挥动铁锹,土疙疸和冰碴子蹦跳起来,打着人们的脸庞和手背,也都不觉痛。

刨开三尺见方、一尺多深的一个坑,民兵跳下去,揭开洋铁片子,底下是木头板子,再把木板子揭开,露出一个黑鸦鸦的大窟窿,凉飕飕的一股风从里往外刮。小猪倌点着一根明子,伸到窟窿边,叫风刮灭了。他添一把明子点着,这才照着里头满满堂堂的,尽是箱子和麻袋。老孙头跳了下去,在下面叫道:“箱子老鼻子呐,再来一个人。”声音嗡嗡地响着,像在水缸里似的。一个民兵跳下去,两个人起出木箱和麻袋三十来件。在地面上,打开来看,一丈一丈的绸子,一包一包的缎子,还有哔叽、大绒、华达呢、貉子皮、狐狸皮、水獭帽,都成箱成袋。

另外还有一千来尺的士林布。老孙头和那民兵小伙子,沾一身土,爬出窟窿。老孙头拿块麻布片拍拍身上的尘土说道:

“尽好玩意。”他扭转头去,看见杜善人,就问:

“你这是大水漫过的二荒地呀?”

杜善人一声不吱。他走到东屋,坐在南炕沿,两手蒙着脸。他的老伴拄根木棒,跌跌撞撞地走到外屋,一面哭鼻子,一面叫唤道:

“这算啥?也得给人留下一点呀。”

老孙头说:

“拿出九千石粮来,咱们啥啥也不动你的。”

郭全海忙说:

“老孙头,别泡蘑菇了,快套爬犁,一张不够使,吆喝两家中农,套两张。”

别的小组也起出了包拢。从晌午大歪到掌灯时候,横贯屯子的漫着冰雪的公路上,来来往往,尽是两马和三马爬犁,拉着箱箱柜柜、包拢麻袋、酱缸水缸、苞米谷子。还有大块的猪肉,那是从地主的窗户下、井台边、马圈后的冰块雪堆里挖出来的。地主家家都把肥猪和壳郎杀了,退了毛,切成大块,埋在雪堆里,准备过年包一两个月的冻饺子。

老孙头的爬犁拉着木箱子跟麻布袋,上头横放着那只吊死的黑牙狗。东西堆得多,人不能坐上。他在爬犁的近边,大步流星地走着,响着鞭子,“喔喔,驾驾”地吆喝着牲口。半道,有人问包拢是哪家起出来的?他笑眯左眼回答道:

“从大水漫过的二荒地里起出来的。”

人家不懂,他也不解释,又添上说:

“大地主心眼坏透了,花招可老了。要不叫郭团长跟咱老孙头使个巧计,大伙都白搭工夫,啥也起不出。如今眼瞅革命成功了,得给大伙干个样看看,粗粉细粉得给人露两手才行。喔喔,驾驾。”他甩动鞭子,赶着牲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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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屋檐水冻成的冰柱子。

[2] 探物的细铁条。

[3] 脚踝。

[4] 椆搞:音周,义如掏或翻。

[5] 一种雪地的马拉的交通工具。没有车轮,用马拉着两根木头,像犁一样地在雪上顺着滑走,木头上搁着木板,板上坐人和放物,叫做爬犁。二马拉的,叫二马爬犁。

[6] 唔的即怎么的或什么的。

[7] 干榆湿柳都难劈。

[8] 在地主家帮青,即作长工,回自己家吃饭的雇农,叫里青外冒烟。

[9] 金耳环。

[10] 种过的地又荒了,叫二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