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六(第5/7页)
“整死小牲口,得罪了佛爷,你说该怎么的吧?”
老孙头跪了一气道:
“你说该怎么的,就怎么的吧。”
“你自己说!”
“给佛爷买一炷香,叩一个头。”
“那你跪着吧。”
又跪了一气,快吃头晌饭,杜善人又踱过来,背抄着手,低下头来问:
“怎么样?”
老孙头波棱盖都跪麻木了,说道:
“说啥都依你。”
“一言为定,你在这上打一个手印。”
老孙头在杜善人递过来的一个薄本子上,使右手拇指按上一个手印,那上头写明,老孙头害死马驹,得罪神佛,为给佛爷披红,扣除三个月的劳金钱。
老孙头记起这些事,气得抡起一根榆木棒子,往铜佛的脑盖上,狠狠地就是一下,旁的人学样,七手八脚,把这尊摆在朱红漆柜上的金光闪闪的铜佛,叮丁当当,揍得歪歪扁扁,不成菩萨样儿了。
“大肚子的神神鬼鬼,尽是糊弄咱们老庄的。”老孙头作一个结论。
大伙正在围攻铜佛的时候,郭全海招呼几个积极分子到外屋的角落里悄声地合计一会。回到屋里,他对大伙说:“消停点,别再打了。杜善人老也不坦白,咱们怎么办?”
老孙头打完佛爷,得意地眯着左眼说:
“大肚子的脑瓜子都是干榆木疙疸,干榆湿柳[7],搁斧子也劈不开的,送走他算了。”
民兵说:
“先揍一顿,再带走。”
郭全海在吵嚷中,走到灶坑边,点起小烟袋,回来就说:
“揍是不能揍,咱们跟他算一算细账,小猪倌快去叫栽花先生来。”
小猪倌提着小扎枪,使劲往外挤。才刚走到院子里,听见郭全海在里屋叫道:
“叫他带算盘子来。”
小猪倌去了不一会,带了戴眼镜的黑瘦的栽花先生来。郭全海说:
“来,大伙闪开,先客让后客,咱们跟财神爷算算剥削账。”
这时候,一个积极分子说:
“杜善人,痛快说出来,金子搁在哪?要不回头算起来,欠咱们多少,要你还,一个不能少。”
“我没有呀,算也没有,不算也没有。”
栽花先生把眼镜架在鼻梁上,把算盘子伸到杜善人跟前,手拨拉着算盘子,拨得劈里啪啦响。郭全海说道:
“撇开你收下的租子不说,光算你剥削咱们扛活的钱。本屯外屯里青外冒烟的[8]还在外,你一年起码雇三十个扛活的。一个扛活的能种五垧地。大伙说能不能种?”
好多声音回答说:
“能种。”
老孙头添一句道:
“有马能种上。”
郭全海又说:
“一个扛活的,连吃喝,带拿劳金钱,花你一垧地出息。马工花一垧地出息。”
老孙头说:
“要不了那么多。”
“就多算点,大租花销,算一垧地出息,共是三垧,你净赚二垧,黑大叔,你算算吧。”郭全海管栽花先生叫黑大叔,因为他脸和手脚都是漆黑的,这位黑大叔戴着眼镜子,一面用指头拨动算盘珠子,一面报告大伙说:
“一垧地出五石粮,他一年从一个扛活的身上剥削十石粮食,年雇三十个劳金,三得三,他一年剥削咱们三百石粮食。”
郭全海又说:
“他在我们屯子当了三十年地主,每年雇三十个扛活的,有多无少。黑大叔,你算算,这些年来,他一总欠咱们多少?在早,咱们穷人向他贷钱,他要咱们五分利、六分利,咱们不向他要那么多,只要三分利。黑大叔,你都算算,连息带本,共是多少?”
屋子里没有人吱声。栽花先生拨动着算盘珠子,这是老算盘,拨动起来,哔哔剥剥地响着。杜善人也是会归除的人,这一细算,他心才着慌。他的脸上灰一阵,白一阵,汗珠滴滴答答往下掉。栽花先生说:
“三十年,不算利息,光血本,他欠穷人九千石粮食。”
大伙听到这数字,一窝蜂似的吵嚷起来了。都冲着南炕和杜善人挤来。杜善人的老伴抱着小孙子说道:
“别哭,小崽子,奶奶在这儿。”
杜善人被人推挤着。呆在地当中,一声不吱。大伙吵嚷着说:
“说呀,你成哑巴了?”
“你瞅他,像捆秫秸似的。”
“叫他还粮,不带利息,先还九千石,咱们正缺粮。”
“欠账还钱,这是你们自己定的律条儿。”
“在‘满洲国’,大财阀心眼多狠。扛一年活,到年跟前,回到家里,啥啥也没有,连炕席也没有一领,米还没有的淘。地主院套,可院子的猪肉香,鸡肉味,几把刀在菜墩上剁饺子馅子,剁得可街都听着。白面饺子白花花地漂满一大锅,都是吃的咱们穷人的呀。可是你去贷点黄米吧,管院子的腿子,连喝奔带撵地喝道:‘去,去,年跟前,黄米哪有往外匀的呀?’那时候,咱们光知道哭鼻子,怨自己的命苦,再没存想他们倒欠咱们的血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