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困难的爱》(第13/15页)

然而他又发现了新大陆,这就是拍摄新闻传真照片。传真照片的拍摄本身是记录事物本质的活动,那些照片记下的是特殊的瞬间。而他的活动,则是要将这些特殊的瞬间用作素材重新生产出来,变成普遍性的事物,变成纯粹的艺术。

他对自己提问道:这是否意味着只有特殊的瞬间才有意义呢?新闻摄影师是礼拜日摄影师的真正的对手吗?他们的世界是相互排斥的呢,还是一个赋予另一个意义的? [288]

他要做的,是用更高层次的、理性与冲动相结合的艺术活动,来再现新闻摄影师(自发的)和礼拜日摄影师(理性控制的)的成果,将其统一,将其提升,他的活动接近行为艺术,似乎胡拼乱凑,其实又严密地遵循规律。就这样,他将最具体的素材转化成了具有高度抽象性的艺术品。这样的作品既探讨时间上的瞬息万变,也探讨空间上的无限深入。

要将所有这些企图放进一张照片里头,他就必须拥有非凡的技艺。但只有到那时他才会放弃摄影。已穷尽每一种可能性,在兜了一圈回到原地的时刻,他认识到了,拍摄照片是他剩下的唯一出路。或者说,这是他一直在朦胧中寻找的真实的道路。 [289]

于是摄影师以拍摄照片为终生事业了,正如卡尔维诺以描写文学创作活动本身为终生事业一样。那是永远描写不完的活动,因为文学就是人性,谁也无法预料你的欲望会如何样从深渊里冒头,在下一瞬间又会如何样表演。你只能像摄影师一样运动起你的肢体,边做边领悟,将你的图案,你的规律一步步做出来,使之登峰造极。

十五 激情创造发生在故事开端之前

——读《旅行者的冒险》

由于厌倦了老套的故事,厌倦了那种传统的思维定势,卡尔维诺的全部创造都描述着故事开端之前的境界。因为他觉得只有那种境界才有挣脱了束缚的自由激情。这一篇细腻地描写了一位严肃的艺术工作者如何样“开始”的过程,即,他去同情人相会时乘坐列车的过程。

所有的事物都似乎在鼓励着他,如火车站的橡胶走道一样向他的步伐输送着弹力。甚至那些障碍也似乎成了他的快乐:比如在时间紧急的情况下,在最后关窗的那个售票窗口前的等待呀;兑开一张大钞票的困难呀;报刊亭里没有零钱找呀等等。因为他很乐于面对它们,克服它们。 [290]

人一旦“上路”,生活中的一切便都有了意义。因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朝着妙不可言的CINZIA飞奔!又因为处在爱的氛围里,他的生活便由无爱的生活转变成了有爱的生活,或者说他将生活转化成了对于爱的想象。那是多么热烈,多么别出心裁,又多么幸福的煎熬啊。也许本质的生活不是在他到达罗马之后,却正是在到达之前的这一段时间?所谓爱的能力,不就是感觉和想象的能力吗?

想象和做梦需要孤独的环境,于是他尽全力去获得这样一个环境,可是到头来,他发现自己设法做到真正的孤独,只能迁就,只能同环境达成妥协,在这种努力中去保持自己精神的独立。这其实就是一个自由人可能做到的将自身从环境中分离出来的操练。你不断地操练,在操练中去感受同美的结合。

座位上那磨光了的长毛绒;周围隐含的灰尘的嫌疑;垫子上褪色的织物;老式的车厢等等,这一切都给他一种悲哀的感觉。此外还有令人不安的前景,那就是和衣而睡,以及在不是自己的铺上触到那些生疏的用品的担忧。但他立刻就回想起了他这趟旅行的原因,于是又一次跟上了那种自然的节奏,那种欢乐的轻盈的冲动,像大海又像风。他只须在自己内部寻求它——闭上眼,用手紧握那枚电话硬币,肮脏的感觉就被战胜了。只有他自己独自存在,面对着他的旅途的冒险。 [291]

他战无不胜,因为他可以从内部生长出一切,将环境转化,在自己的周围制造出一个新世界,一个充满了意义,由爱作为核心的环境。所以从环境中分离也就是同环境结合成一体,孤独也就是为了最终的沟通。只因目的是爱,是善,旅途便充满了美好的想象。

离目的地越近,主人公就变得越真诚了。出发时的那种拘泥于形式,那种对于外部仪表的注意渐渐地被他抛到了脑后,对于真实的渴望促使他进入梦境似的超脱境界。

他的腿感到冷,他将裤脚的翻边塞进短袜里头,但他还是冷。他用外套裹住他的腿,可他的胃部和肩头仍然感到冷。他将温控器调到“热”那一档,重新让自己裹在外套里头。虽然他在身体下面摸得到那些丑陋的皱折,但他假装没有注意到它们,此刻他乐意为了眼下的舒适放弃一切了。对周围的人的善意驱使着他也善待自己…… [2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