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婴儿(第7/10页)
“婴儿的哭声传到了城市最远的角落,我就为做实验出去的。那里有一栋石屋,两层楼的,屋里存放着很多棺材,我就呆在棺材当中。小贵,你说说看,为什么我们身边诞生的生命会对我们有这么大的刺激?我感到那个女婴激活了我里面的很多东西呢。”
小里大发感慨之际,小贵正站在窗前,从那个位置对直望出去,是一棵老榆树,树上有好几个鸟窝。灿烂的阳光照在茂盛的绿叶上面,树下长满了红色的野花。他家窗外的景色生机勃勃。小贵感到了扑面而来的生命潮,她出于本能地避闪了一下,退到窗帘边上的阴影里。
现在她坐在围椅里头织毛衣,想起了这件事。她想,边疆地区的一个最大特征就是,屋外的景色总是对人的情绪有巨大的压迫。每当她生活中出现一种变故,周围的风景就充满了那种变故的暗示,而且分外强烈。这是从前在内地时很少有过的情形。婴儿哭闹的那些夜晚,外面狂风大作,她半夜开灯坐起来,总看见一些枯干的树枝穿过窗帘戳进来,一直伸到床头。她感到无处可躲,而小里,一动不动,身体发僵,像死了一样。
虽然有这些难受之处,整体来说她还是喜欢这里的风景。原先她和小里都是很忧郁的人,对于生活期望很高,但总是目光暗淡。边疆的空气和水就像给他俩的心灵进行了洗涤,这种洗涤既刺激了欲望,也提高了境界。时常,小贵走着路忽然就站住了,她倾听着各式鸟儿发出悦耳的歌唱,觉得自己正身处一个从未到过的奇境。这里的鸟儿真多啊。小贵陷入奇奇怪怪的回忆之中。
原先她和小里住在南边的城市里,后来每隔几年,他们就往北边走一段路,定居到一个城市。这么走走停停的,经过了十几年,才下定决心坐火车来到了最北边的小石城。回想那动荡的十几年,还有她所定居过的那几个城市,周小贵感到有某种东西在操纵她和小里。有一天夜里,是在内陆的城市里,他俩走在坏了路灯的小街上,小里对她说:“为什么我们总是往北方移居啊?”当时,在漆黑之中,小贵凝视着天上的几颗星星,脑子里一下子出现了寂静的冰川地带。小里又说:“我觉得世界上最神奇的动物是企鹅。”小贵听了,吃惊得一句话也答不出来。是什么东西使得他俩的思路朝同一个方向伸展?然而,他们终究到不了极地,他们在这个边疆城市定居了。这里有长长的寒冷的冬天,但房间里头有暖气,所以感受不到冰川的风味。周小里的心脏病在这里得到了大大的缓解,周小贵不止一次地想,小石城就是他俩的最后归宿了。别的地方不可能有这种空气,这种寂静,这是他们在这个国家能选择到的最佳居住地了。也许就是从这种念头出发,小里才从市场抱回了一只袖珍小狗。在那之前,他们既没有养过动物,也没有种过植物。小狗刚刚到来时,小贵对自己能否担负起饲养它的责任这件事没有信心,她的心情很矛盾。过了一段时间,她才将它看作了家庭的成员。但是小狗在他们的小家庭里长得并不好,总是出现“命悬一线”的情形。不知不觉地,她对它的态度就从冷淡慢慢转为了休戚相关。她心里整天挂记着它,为它操劳。结果是它狠狠地嘲笑了这两个人,过早地赴了黄泉,并给他们留下了很多恐怖的记忆——它曾多次发病,每一次都是进入激烈的全身抽搐,口吐白沫。
关于他们居住过的几个城市,对每一个小贵都有一些鲜明的记忆。比如钟城,是那些狭长的,行人稀少的街道,路边的商店常年关闭,只有酒店门前的天篷下,坐着几个醉熏熏的汉子。那是睡城。而山城,是建在山坡上的,住在里头几乎每天都需要登高爬坡,这对小里的心脏病很不利,几次差点要了他的命。然而,坐在十层顶楼的旋转餐厅里眺望这座山城,沉睡的心底的欲望便会一一复活。还有星城,在桂花盛开的时节,令人窒息的花香让人整夜烦躁。棉花城,城里看不到棉花,到处是钢结构的建筑物……可这些能说明什么呢?飘荡的记忆抓不住也看不透。越往北走,周小贵从镜子里头看到的那张脸就越难以忍受,完全不是自己想要的模样。后来她就麻木了,根本不管自己是什么模样了。有一回她的哥哥来看她,说:“小贵小贵,你怎么还是这么年轻?”她年轻吗?她不知道,镜子里的那张脸处处显露出衰败。她梦到过自己居住过的火柴城。她居然迷失在方方正正的地盘里头。当她去问路的时候,才发现当地的方言她再也听不懂了,那就好像是穷乡僻壤里的方言,几乎一个字都不懂。小石城给她的是另外一些记忆,有些是从前某个谜的答案,大部分却是更加看不透的黑洞。就比如袖珍小狗的事,难道不是她和小里生活中的黑洞吗?病弱的他是出于什么目的买了那只小狗的呢?她回忆到这里时,忽然听到走廊上响起婴儿的笑声。多么古怪的婴儿,像大孩子一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