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婴儿(第6/10页)

他抱着女儿去过设计院外面的山岗,是老启踩三轮车送他们去的。一路上,女儿的沉默甚至使得他害怕起来,想要打道回府了。他注意到连她的目光都变得迟钝了,不再像大孩子的目光,似乎退回了婴儿的状态。难道她知道这是要去见妈妈?他不知道年思在哪栋办公楼,他站在乱岗上犹豫不决。老启走过来告诉他,应该是第三栋。

“您到这里来,她会伤心的。”老启又说。

老启一路上沉默不语,现在居然说出这种话来。胡闪开始后悔了,他对老启说他要回去了。老启微微笑着,请他上车,正在这时,一个拾荒的老女人朝胡闪冲过来,手中挥舞着一根树枝,口里喊着口号。胡闪连忙躲避,女人冲过去了。胡闪听到老启在他旁边说:“我看见年思了。”胡闪问他年思在哪里,老启回答说他也说不清楚在哪里,反正他看见了,这乱岗上的事就这样。

傍晚时分胡闪抱着女儿百感交集地回到了家中。他打定主意不再去年思工作的地方了。在回家的路上,老启也告诉他说,这种安排大概是院长的意志。他还说,院长总是为大家好的,这世上没有比院长更关心别人的人了,所以对于她的安排,只要服从就可以了。日子长了,总会尝到甜头。胡闪听他这样一说,就回忆起院长初次在他和年思面前谈及老启时的情景,当时院长称他为“失恋的清洁工”。于是他也深感院长妙不可言。

他去市场买面条时,看见了狼,千真万确。那匹狼很大,差不多有一匹矮种马那么大,就呆在那些大白菜旁边。人们从那里走过,没有谁特别注意它,好像将它当作一幅画一样。它当然不是画,它的头部不时转动,它傲视全场。它还不时张开大口,露出獠牙呢。难道是一只被驯化了的狼?胡闪还从未见过、听说过狼可以被驯化呢。胡闪不敢盯着那只狼看,担心万一被它觉察到。他绕到卖百货的那边去,那里有个出口。有个老女人一直同他并排走,这时对他说起话来。

“狼在春天里就来过几次了,可像这样蹲在市场还是第一回呢。”

“你们都不怕么?”胡闪问道。

“怎么会不怕。有些事,怕是没有用的,人人都明白吧。我的腿子也发抖,我有什么办法,难道跑得过狼。它是特大型号的。”

“它好像并不想吃人。”

胡闪的这句话说得没有把握,老女人没有回答就走掉了。

出了市场好远,胡闪还在回头看。他还在心里反驳老女人——这些人难道不能不去市场,到别的小商店购物?城里还有好几家呢。但他隐隐感到自己的反驳是软弱无力的,狼的威风说明了一切。

刚走到宿舍楼下就听到女儿在哭,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

“我以为您出事了呢。”周小贵拉长了脸说。

“怎么会呢,我好好的啊。”他一边抱起女儿一边回答。

回到自己家女儿才停了哭。胡闪沉浸在关于狼的想象中,他很想告诉女儿这件事。女儿呢,睁着大眼看着他,也像有什么事要告诉他。会不会他俩要说的是同一件事?胡闪脑子里出现了昏暗的乱岗,那上面有巨大的狼的背影。周小贵很可能知道他见了狼,所以才那样说。“乖乖,狼。乖乖,狼。”他对女儿念叨着。然后他将她放进摇篮,开始做饭了。

那天夜里,有三只鸟在他家窗台上吵,叫出三种不同的声音。胡闪将它们称为“时间鸟”。他不能关灯,只要灯一黑女儿就哭,他只好让灯亮了一整夜。中途醒来,赫然看见墙上那狼的剪影,而女儿,正盯着那影子看呢。他一弄出点响声那剪影就消失了。“时间鸟”在外面唱得欢,那一只被他称作“未来”的鸟儿更是将叫声拖得长长的,逗引着胡闪去看它。胡闪拉开窗帘时,它们又飞走了。

周小贵坐在房里心情郁闷地织毛衣。那个婴儿的哭声对小里的刺激太大了,本来她还以为他挺不过去了呢。他的心脏病那么严重。现在事情反而好转了,她丈夫不但挺过来了,连病都减轻了。小贵为什么还不高兴呢?她自己也弄不太清楚。不知怎么,她隐隐感到丈夫眼下的好转像回光返照。她是对他的病最清楚的人,她知道这是种不可能痊愈的病,也知道他的心脏的实际情况。还在蜜月期间他就发过病,他这个病有二十多年了。

狗死的那天夜里胡闪家的婴儿正好哭得很凶。小里将抽屉里的救心丸都吃完了。捂着胸口半躺在床上呻吟。小贵催他去医院,他却老摇头。当时小贵想,难道他打算同小狗一块举行葬礼?由她一个人来举行?但是黎明前,婴儿的哭声突然止住了,小里进入昏睡之中。他那一觉睡得特别长,到第二天夜里才醒来。他起床后大吃了一顿,就摸黑到外面去了。小贵自己由于沉浸在丧狗的悲伤之中,就没去管丈夫的事。她只记得他在外边逛了一夜,早上回来时身上的衣服尽是泥灰。那是破天荒的,他很少夜里出去,因为怕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