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瑾(第7/10页)

“外地人?”老石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尖,也很难听,“我也是外地人。”

六瑾觉得很好笑,老石这是怎么啦?

“我原来住在雪山的那一边。”他的声音平静下来,“我们家染布。并不是开染坊,只不过是爱好,你明白那种情况吗?”

他戴上眼镜,注意地看六瑾的反应。

六瑾使劲点了点头,说:

“我想我是明白的。那种格子布,一下子就卖完了。那是什么蓝?我说不上来,你是知道的吧?”

他的菜篮子里有一只蛙在跳,跳了几下,终于跳出去逃跑了。六瑾暗想道,原来这个文质彬彬的人还吃蛙,真怪,真残忍。他俩沉默着时,那只久违了的张飞鸟又出现了,它迈着细碎急促的步子在花丛里穿梭,却不叫。六瑾感到很窘,很不礼貌,就勉强开口说:“你的蛙……”

“跑了吗?”他脸上浮起笑容,“说明你这里有地下水流过,它听到了,蛙最有灵性了。”

他将菜篮子往地下一扣,那些蛙全都挣脱草绳跑了,四面八方全是它们。他哈哈大笑,笑得很天真。六瑾的心很紧。

“我听说你不光卖布,还帮老板进货,你很识货,对布匹的知识掌握得不少。好多年了,雪山一直在慢慢地融掉。我在晴天里摘下眼镜看雪山,反而看得清。我想,我这是什么类型的近视眼呢?”

六瑾没料到这个人这么关注她,于是心里悸动了一下。她觉得他那双外凸的近视眼的确有点怪异,似乎对有些东西有视力,对有些东西又完全没有。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那个同他争吵的年轻女人是他的情人吗?看情形很像。那么,他到自己这里来又是为什么呢?也许是心里寂寞,想随便找个人诉说。这时张飞鸟跑到她脚边来了,而老石,正从厚厚的镜片后面欣赏着这一幕。六瑾甚至觉得他的眼里流露出爱,但她又警告自己说,这是错觉。

他弯腰拾起篮子,说要走了。“你的院子真清爽。”他显得精神了好多。

他离开后,六瑾想去找那些蛙,可是一只也找不到了,它们全都躲藏起来了。六瑾想象着雨天里这个院里将会有的大合唱,想得心醉神迷。他的这个举动是表明了他的心意,还是恶作剧?六瑾总是区分不了二者,就像那天夜里在胡杨林里头一样。老石的确是个不同凡响的人。他说雪山在融化,这大概是事实,天气的确在变暖,环境在变脏。在市场里,她老是闻到腐烂的动物尸体发出的臭味。有一回,竟在角落里扫出一大窝死老鼠。他们并没有去毒老鼠,老鼠就死了,太可怕了。六瑾觉得每个人身上都像有尸臭味。

于是,在认识了很长时间以后,六瑾第一次想念起老石来。她用力地想,可是想得起来的只有那副厚厚的镜片后面闪烁的目光。有时蓦然看到老石,她会觉得这个人很丑,俗不可耐;有时又觉得这个人很有男子气概,形态上有种少有的美,坚韧又果决。张飞鸟又在窗外叫起来,六瑾想,这只小鸟是她和他之间的使者。刚才在葡萄架下的那一幕如暖流一样冲击着她的心。孟鱼家做杂役的女人又在唱了:“雪莲花,开在深山的雪莲花……”那喑哑的嗓音像不祥之兆呢。这位美女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两位孟鱼老头都恋着她,想要控制她?一年前的一天,六瑾看见她默默地出现在孟鱼家院子里的羊群中,她还以为她是来走亲戚的呢。不知怎么,六瑾感到小石城有宽阔的胸怀,无论什么样的古怪人物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在此地土生土长的六瑾不知道别的城市(比如父母的大城市)是否也是这样的。这是个优点吗?也许是,如果她心里对那些人的困惑能解开的话就是。

六瑾朝女孩弯下身,问道:“你看什么呢?细玉?”

“看你家的院墙。你不知道吧,有人在上面打洞,是那个男孩。”

“知道了。不用担心的。葡萄给你带回去。”

“谢谢六瑾姐姐。”

小女孩走路一跳一跳的,很像蛙。那些蛙从院子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也可能它们是进入了老石提起过的地下水里面。女孩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站在那里看她。六瑾问她看什么,她说六瑾身后站着一个人。

“细玉,你又胡思乱想了。你看见什么人啦?”

“我没看见,我听到了。”

六瑾皱着眉头寻思了一会儿,再要问她,她已经走了。她开始查看院墙,一段一段地仔细看,但她并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看来小女孩在逗她玩啊,她眼中的六瑾是什么样的呢?35岁的老闺女,怪得不像样吗?她回到房里,拿起笔来给母亲写信。她写了一些家常事,忽然写不下去了,抬眼看见雨打在窗玻璃上。外面艳阳高照,哪来的雨呢?她走出门去看,发现那穿树叶的少年在用一把喷壶对着她家的窗户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