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博尔赫斯(第21/23页)

拉锯

《阿莱夫》这篇故事的调子十分伤感。主人公“我”失去了美丽的情人贝亚特丽丝,她临终前消除不了的痛苦留在了“我”的心上,使“我”无法排遣。“我”不断往她家中跑,其实只是为了一次次刷新这痛苦,但一切都是隔膜的,“我”永远失去了贝亚特丽丝,“我”也不可能将痛苦在“我”心中固定下来,因为它会被时间所消磨。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同贝亚特丽丝的表哥达内里熟悉起来。

作者对达内里的描述充满了幽默和反讽,但还是不难看出他究竟要表达什么。达内里是一个内心充满了矛盾的狂热的人,他有一个最大的妄想,就是要将文学的功能提到无限的高度,并在自己狂放的诗歌里超越语言本身,达到极限。而从表面看,他浅薄造作,有点自恋狂,作品有拼凑之嫌,说话也自相矛盾。一开始“我”就和达内里互不相通,“我们”各自的思绪南辕北辙。达内里在谈论永恒,“我”却认为他在玩弄词藻;他在自己诗中的想像空间里飞翔,“我”却认为他的诗空洞苍白;他雄心勃勃地要表现整个地球,“我”却发现他有精神病。达内里的行为也是前后矛盾的。比如他刚刚抨击了作品的前言癖,接下去马上又希望一位有声望的学者为他即将出版的长诗写前言,还逼着“我”去替他做说客,同时又担心自己的创作得不到很好的理解,于是对“我”反复强调他的作品将要有十全十美的形式和严格的科学内容,“因为在那个优美比喻和形象的花园里最小的细节都严格符合真实” 128 。他用他那使“我”深为厌恶的行为麻烦了“我”之后,自己却又将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再也不提起。达内里的这种反复无常正是艺术家对待自己作品的特征。活在世俗中的艺术家,不论他是多么地为矛盾所困扰,他终究有自己的正事要干。不久之后达内里的事业就暴露在“我”面前了,这件事是达内里给“我”的真正的馈赠,由于“我”的长期不变的痛苦,也许还由于“我”对贝亚特丽丝的忠诚。这位奇怪的表哥为“我”无望的精神提供了意想不到的出路。

达内里经营的事业就是阿莱夫,黑洞洞的地下室里那闪亮的小圆球。阿莱夫是什么呢?它是一切幻想的发源地,又是包罗宇宙的奇迹。从它里面可以延伸出无限的时间,人在身临其境的同时自己也成为了无限。阿莱夫,难以理解的阿莱夫,它是一切,又是每一个,它玲珑剔透,又残忍无比,它在“我”面前打开了一个新世界,“我”看见了美中的丑,生命中的死亡。“我”,这个从狭窄的世界里走出来的头脑狭窄的人哭了,为人的悲哀,也为人的幸运。是的,“我”和贝亚特丽丝相遇了,那种相遇却是“我”承受不了的——因为美的真相是死亡。一走出阿莱夫,大千世界便如山一样压过来(“它饶不了任何人!”),“我”请求达内里离开世俗,皈依到乡村的宁静中去;一走出阿莱夫,生活就变得不可能了,“我”在每个人的脸上看到了死亡的印记——那是“我”在阿莱夫里见过的脸。幸运的是“我”拥有遗忘的武器。

因为有阿莱夫,达内里终于完成了他的长诗,并获得了成功。乡村的宁静与这成功无关,因为阿莱夫不属于宁静,它只能是喧闹的城市中地下室里的黑暗处那烦人的存在。达内里就是在同阿莱夫一道与外面世界抗争的过程中,写下了那些永恒的、不为“我”所理解的诗篇。阿莱夫使“我”战胜了旧的悲哀,找到了精神的出路,但阿莱夫的认识论将“我”带进更深的悲哀,所谓的精神出路原来是炼狱。“我”终于懂得了阿莱夫。阿莱夫的无处不在,正如同宇宙的无处不在,把耳朵贴在石柱上,就能听到宇宙繁忙的声响,而阿莱夫,它是宇宙的镜子。每一个人,只要他去看,就能看见阿莱夫。只可惜人的生命和记忆都是短暂的,要不断看见阿莱夫,就只能不断刷新记忆,制造创伤。然而即使这样,我也还是在歪曲和遗忘贝亚特丽丝的面貌,因为终极之美是达不到的,它只存在于瞬息即逝的片断里。哪怕如达内里这样的艺术家,也只有生命的某一时期受到阿莱夫的纠缠。但是渴望与痛苦,就是阿莱夫要求于人的,阿莱夫就是为了这而呆在地下室里的。

真的救赎

《马可福音》是宗教故事的改写,说的是人如何自己拯救自己的过程。

医科学生埃斯比诺萨是一名自我意识很强的自由主义思想者。他并不相信宗教,但他内心的人道主义思想同宗教十分吻合。一次神秘的遭遇使他走向了自救的道路。在虚伪的世俗中度过了许多个年头的他,在一个偶然的机遇中得以进入一个原始的乡村。他到达之后又下起了大雨,大水将周围的田野全部淹没了,他所在的庄园成了一个孤岛,同外面的文明社会完全隔绝了。庄园里同他做伴的是总管一家三口人,他们的纯朴和原始令他惊讶,他们既没有清晰的记忆,也没有掌握多少语言。埃斯比诺萨在同他们相处的过程中内心在悄悄地发生变化,他觉得一切都像梦,他正在走进自己的深层记忆,周围的事物都很新奇,但又似曾相识。而将他所置身的这个原始小社会同他熟悉的外面那个文明社会相对照,就像有天壤之别似的。受潜意识的驱使,不信宗教的他决定对总管一家进行宗教启蒙,他要给他们读《马可福音》,他要让他们意识到罪的存在。实际上他这样做的时候也是在对自己进行启蒙,他做到了在世俗社会中不可能做到的事:在这个不存在罪孽的干净蒙昧的岛屿上,埃斯比诺萨一下子就领悟了福音的核心——一条迷航的船在海里寻找向往的岛屿,一个神在各各他被钉上十字架。他的听众血液里残留着宗教的狂热,以及对大自然的迷信,他们贪婪地、虔诚地汲取着埃斯比诺萨提供给他们的精神营养,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完成了由野蛮迈向文明的精神历程,并理所当然地将所学到的东西付诸实施。他们实践的对象就是埃斯比诺萨本人,因为于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成了耶稣基督,现在一切都要来真的了。这才是真正的信仰,在这种地方,“虔诚”、“罪”、“牺牲”等这些词语有了同世俗完全不同的体验,那么纯,那么美。这些野蛮人还不懂什么叫虚伪,他们用自己的血和生命来实践着宗教的信条,埃斯比诺萨觉得自己反倒成了他们教育的对象,他第一次产生了宗教的情怀。他同管家女儿的一次私通又使这种情怀更加强烈。在那次事件中他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罪,他深深地内疚,而这罪又在心底呼唤着牺牲。似乎是,所有的条件都成熟了,两种启蒙在同一时刻得到最后完成。埃斯比诺萨明白了自己只有通过牺牲来拯救自己,总管一家人也盼望通过埃斯比诺萨的牺牲来拯救他们的灵魂。十字架终于钉好了,管家的女儿真诚地哭着,为了爱,也为了罪。他们一家人同埃斯比诺萨一道演出了耶稣蒙难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