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卡夫卡(第12/41页)

画家首先要K确定自己的清白无辜,也就是说,自己确定自己是一个知道法的存在、但不知道法是什么、而又决心自欺到底的人。这样的人正是画家的素材,或猎物。确定了以上根本的东西之后,他就可以对K进行尽兴的分析了。他说他一个人就可以让K解脱。他所指的“解脱”是法的意义上的术语,在K听来却误解成世俗的意思。然后他就滔滔不绝、苦口婆心地向K描述了解脱的方法和内容,他自己也在描述中获得了极大的快感。他的描述看起来如同圈套,其实是非常严肃的、法律履行过程的模式,同律师叙说的模式一样。解脱是什么呢?解脱就是被告在法的桎梏的间隙里尽力挣扎,不论被告选择哪种桎梏,它们都有相同的功能。人的自由就是戴上桎梏的自由,以及挣扎的自由。法所提供的两种解脱的方法都会导致K同法的联系的加强,从而被法更加牢固地控制,成为真正的笼中鸟,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在这两种模式中,法又逼着人大显神通,大搞“幕后活动”(潜意识活动),将个人的潜力发挥到极致。每当人意识到控制,前景就呈现一片阴暗;每当人投入创造性的活动,前景就透出光明。这两种意志的此消彼长就是那永恒矛盾之体现。在这场角逐般的分析中,无处可逃的K始终执著于光明面,阎王似的画家则执著于黑暗面。也许双方都在演戏,但这场戏是致命的,这种严肃也是十分恐怖的。

从K自身来说,他从分析中得到了什么呢?为什么他从头至尾都想马上离开,而又从头至尾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迈不动脚步?这种分析就是他下意识里所需要的。经历了那样多的灾难性事件,已经走到了今天的K,必须依仗这种强烈的刺激,来将灵魂里的这场革命进行下去。自从投身于法网以来,他的每一种自发的、盲目的举动都内含着他的自我意识,因而与法的规则贯通起来了。他从银行逃出来,奔向画家,是因为他的自救的模式要在画家这里得到更新,因为法用它的无限性、它的空虚将他折磨得痛苦不堪了,解决的办法只能是到法本身那里找。画家的答案深藏在他的话里,长着世俗脑袋的K被他的话完全摧垮了。这并不是一件坏事,画家就是要摧垮他那种理性的防御,让K自己战胜自己的世俗,以达到解救他的目的。在脱胎换骨的过程中,K的全面溃败意味着灵魂中新生物的成长和强大。可以说,他从死亡的分析中获得了生长的养料。K的外部举动也充分地暗示了内心的这场战争:一开始他就打算尽快找到画家,向他提几个问题,然后马上离开。接着却又不敢直奔主题,反而同画家讨论起法的问题来了,待讨论完毕,时间已过去了好一阵。好不容易进入正题,只想快点弄个水落石出,然后走路,没想到正题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要将整个司法制度向K解释一遍,他更走不成了。到画家对他的折磨终于完毕时,他真是精疲力竭,全身都散了架,而到这种时候了他居然“仍然犹豫着”,没有离开。最后画家又同他讨论起艺术来,而他也耐着性子听完了他那奇怪的见解,这才终于把门打开要走了。这一切都说明K想要的并不是他脑子里规划的那些东西。他想要的是一个谜,他在画家的阁楼上磨蹭着不走就是想等在那里看谜底的解开。他当然不知道那个时刻是等不到的,因为谜只能由他自己用行动去解。然而“等”已经表明了谜的存在和非理性的强大。画家作为灵魂的救星又一次考验了灵魂的张力,K在考验中证明了自己是合格的被告。

艺术与法

艺术是为了再现法,可惜法是无法具体把握的,它是一股风,一道光,人感觉得到它,捉不住它。但是怀着雄心壮志的艺术家决不甘心,他们从古代起就开始了这种尝试,一直努力到今天。他们为什么会抱着这样的希望与热忱呢?这是由法本身的性质决定的。法将生活变成了艺术。法体现着真正的平等与普遍,它渗透了生活的每一根毛细血管,从最卑贱的到最崇高的,全都洋溢着它的精神。因为心里装着法,因为在卑琐的日常生活中到处感到法的光芒,艺术家压抑不了内在灵感的冲动,只有描绘才是他惟一的出路。这样的描绘是几乎不可能的工作,等于是要用空灵来类比恶俗,用荒谬来冒充真理。艺术家在这种工作中必须飞越巨大的鸿沟。幸亏法的专制性或统一性给了艺术家支撑,艺术家由此变得自信而又自负,因为一旦为法所雇用,便没有他描绘不了的东西。他用的是世俗的材料,表达的全是世俗以外的东西;他可以用这种方式将对于法的想像无穷无尽地发挥下去。所以K在画家的所有画幅上都看出了那种完全一致的意志。那正是飞越了巨大鸿沟之后的意境,法的深远意境,虽然阴郁,却出自强有力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