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面风景读《神曲·地狱篇》(第3/3页)

(浮吉尔对“我”说:)

“我们已经到了我对你说过的地方,

你要在那里看到悲惨的幽魂,

他们已失去了理智的幸福。”

于是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上,

脸上露着使我欣慰的高兴的颜色,

他把我引到幽冥的事物中去。 [16]

浮吉尔为之高兴的、他即将引“我”去看的“失去了理智的幸福”的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读完“地狱篇”才会恍然大悟。原来他要引导“我”放弃旧的理性判断,像鬼魂们一样进入茫然挣扎、自发突破的境界,以其同人性之根接近,达到新的创造。然而那过程又是多么的迷惑与恐怖啊!有时竟超出了富于同情心的“我”内心承受的极限,“我”只好以昏厥过去来中止体验。

人沉浸在日常世俗之中时,是不会随时感觉到分裂存在于内部的,那样的话,人便活不成了。为了活下去,人就把这种分裂的活动移到了以地狱为象征的灵魂世界里。在地狱中,日常生活里的遮蔽与缓解是不存在的,一切矛盾都在你死我活中紧张地对峙着,每时每刻一触即发。第二十八歌中描述的灵魂的惨状,让我们看到人性的分裂可以达到何种的程度。有一个幽魂被从下颚撕裂到肛门,两腿之间悬着肚肠,他亲自用手打开胸膛对“我”说:“请看我怎样撕裂自己的!请看谟罕默德多么残缺不全呀!” [17] 那就像是在炫耀,以此来使自虐的快感持续。实际上,每一个鬼魂都是既被迫又主动地进行自戕的,他们不一定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仅仅就只是为了那种难以理解的快感。还有一个最彻底的分裂者,竟然将自己的头割下来提在手里走。这人是一个最阴险的挑拨离间者。这就是说,哪怕是人心深处最阴险的念头,也是可以被人自觉反省的。压得越厉害,反得越彻底。当人身上那咆哮的兽性完全战胜了他的精神之后,地狱中精神的起义与制裁也就达到了极致。将脑袋与身体完全切断的形式正是只有人才能达到的绝妙形式,“他们是二而一,一而二的”。

这一歌里还描述了灵魂分裂中的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

一个“恶鬼”就在我们背后,

他把我们分割得这样残酷,

当我们顺着这阴惨的道路绕了一圈时,

他的刀锋要重新加在我们每人的身上;

因为不论哪个人再走在他的前面时

他的伤口就已愈合了。 [18]

此处谈到的是灵魂的巨大的弹性和自愈的能力。

而在第二十五歌中,强调的则是灵魂的那种灵活的包容与统一性,这种不破的统一使得人性成了类似牛头怪一样的东西。灵魂的变形是分裂的发展。俗话常说的“毒蛇心肠”、“狼子野心”等等,在此处都成了中性的指认,当然前提是这个人必须像《神曲》中的鬼一样具有自我意识,否则就成了野兽了。人兽交织、融合的情形极其令人肉麻,那是善与恶、理性与冲动、生命力与意志力的最高的交媾。经历了恐怖片似的变形之后,人性就达到了混沌的统一,那统一体中既有狰狞的兽性,也有铁钳一般的高贵理性。

他的舌头,先前是完整而能说话的,

也自行裂开了;那另一个呢,

分裂的舌头重新合起…… [19]

可以预料,从长着这样的舌头的口中吐出的语言,必定是高级的精神同原始的兽性的交合体——一种最为理想的艺术语言。

再看表演变形的这些个体,可以说全是一些最桀骜不驯的人。即使已被打入阴沉的地狱,他们仍然一如既往地向最高理性——上帝挑战。

那盗贼举起双手,用手指做出侮辱的姿势,

叫道:“你受着吧,上帝,因为我是对准你的!” [20]

这些邪恶的艺术型的鬼魂,只要身上的创造力不消失,作恶也不会停止。当然他们在作恶的每时每刻又同时感到上帝的钳制。他们即使是被烧成了灰烬,马上又能像凤凰一样再生。很可能上帝最满意的就是这些具有无限张力的、生气勃勃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