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面风景读《神曲·地狱篇》(第2/3页)

天上有一位崇高的圣女,

她那么为那我差遣你去解除的障碍而悲悯,

她破除了那天上严厉的戒律。 [13]

也就是说人的崇高理性起源于同情心,严厉的戒律并不会真正伤害人,反而促使生命力继续爆发。当“我”已同整个世俗决裂,来到那狂暴的河流上同死亡搏斗之时,是对世俗、对人的深深的同情心挽救了“我”的生命,所以“我”才没有选择死亡,而是振作起来去探索那人性之谜。浮吉尔还告诉“我”,“我”的幸福就在即将到来的恐怖探索之中。如果说人生在世最大的幸福是自由,我们接下去就要发现自由的真相了。

“从我,是进入悲惨之城的道路;

从我,是进入永恒的痛苦的道路;

从我,是走进永劫的人群的道路;

正义感动了我的‘至高的造物主’;

‘神圣的权力’,‘至尊的智慧’,

以及‘本初的爱’把我造成。

在我之前,没有创造的东西,

只有永恒的事物;而我永存:

你们走进这里的,把一切希望捐弃吧。” [14]

这便是诗人要追求的自由,即下地狱的自由。进入了这张可怕的大门的人被断掉了一切希望,从此只能站在同死亡接壤的疆界上不断进行那种凭空的创造,而永恒,则成了创造中的感悟与信念。那么这真理之城中的人性,又是什么样的一个状况呢?

这里喟叹,哀哭,和深层的号泣

响彻了无星的天空:

这在开初时使得我流泪。

奇怪的语言,可怖的叫喊,

痛苦的言词,愤怒的语调,

低沉而喑哑的声音,还有掌击声,

合成了一股喧嚣,无休无止地

在那永远漆黑的空中转动,

如同旋风中的飞沙走石一样。 [15]

灵魂法庭的内部紧张得要爆炸,在这里正进行着人性的初级阶段的审判。在这个地狱阶段,所有的鬼魂还未达到高度的自觉的意识,但每一个鬼魂都处在那种洋溢到每个隐蔽角落的理性氛围之中,对自己的行为充分地承担着责任。他们的共同特征是不抱任何希望,既不希望上天堂,也不希望身上被加的刑罚有所减轻。他们的抱怨与反抗只是出于天性。也许只有这种绝望的体验本身才是真正的希望所在。地狱中的理性也是冷酷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摆渡者开隆决不饶恕任何鬼魂,他逼迫他们彻底顺从。(当然这种出于理性的意志也是模棱两可,隐藏得极深的。后面还要提到。)

理性审判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让人充分体验“死”。(也可说是充分体验“活”)地狱鬼魂们的死因此被称为“第二次死亡”,其内涵就是死亡表演。如果鬼魂们是真正的死人,表演也就不存在了。在这里进行表演的鬼魂们,他们身上那种原始的活力,他们对于理性制裁的那种既极端蔑视,又彻底顺从的奇怪的态度,无疑深深地吸引着作为主体存在的“我”。由于“我”无法成为鬼魂中的一员,所以看得越多,地狱对“我”的吸引力越大。身临其境的游历充分调动起内部的同情心,也“使恐惧变成了愿望”。这样看起来,鬼魂的表演也是“我”的表演,是“我”从同情心出发所参与的那种非理性的勇敢发挥。

无论哪一层,在地狱中起作用的均是两种力量:以琉西斐为王的统治者和众鬼魂。统治者表面都铁面无私,决不为同情心所动;众鬼魂既臣服又充满了亵渎与反抗,难以捉摸。琉西斐的早年生活是很耐人寻味的,他原是一名天使,因反对上帝才被赶出天庭,栽到了最深的地底。却原来今日严谨的、一丝不苟的理性执法者是从前那个具有不可征服的原始之力的个体,也许正是上帝(最高理性)使这种力量转化成了人类的财富,而并没有真正征服它,彻底消除它。成为地狱之王之后,他的工作就是领导一批像开隆这样的鬼魂,以一种高度智慧的方式来治理此地。琉西斐的身世隐喻着肉体与精神这一对矛盾的微妙转化,因为自身就由矛盾转化而来,他的治理地狱的方式也就别具一格。

在地狱里看到的所有的鬼魂全都将自己在上界的矛盾带到了下面,这些无比愤怒的、吵吵嚷嚷的幽魂所念念不忘的,仍然是自己作为世俗之人时的那些浮浅的情感。他们不仅仅相互攻击,有时还攻击琉西斐的统治系统,钻这个系统的空子,但在他们的心底,他们正如地狱大门上所写的,是灭掉了一切希望,并深信自己身上所加的惩罚是公正的。尽管他们尽力反抗,疯狂抱怨,挖空心思搞鬼,但这一切并不真正是为了逃避惩罚——因为谁都清楚惩罚是逃不脱的。那么他们为了什么更深的理由要这样搞呢?再看琉西斐体系的统治术。第二十二歌“恶鬼的趣剧”是这种统治术的集中说明。十个巡逻在滚烫沸腾的沥青池边的恶鬼,监视着池里那些受煎熬的幽魂,绝对不允许他们上岸来缓解自身的痛苦。但却有一个居心叵测的家伙留在水边,于是他被巡逻者用铁钩钩住了脑袋。按照执法者的逻辑,这人罪该万死。但情况的发展出乎意料。于有意无意之间,巡逻的恶鬼并没有杀他,还让他充分表演。他滔滔地谈论自己的罪行,也不忘大肆攻击他人。最后他还耍了个花招,自己跳回了沥青池的深处,让巡逻者再也抓不到他。这一招还使得逞强的恶鬼们跌进沸腾的沥青之中,丧失了战斗力。上述闹剧凸现出深藏不露的统治者的意志。琉西斐所渴望看到的,正是这种两强相争,你死我活的场面,他的统治术就是将他与上帝之间的矛盾在地狱重演的手段。在这个无望的深渊里,每一个鬼魂,必须念念不忘他在尘世的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因为那是唯一的生命纽带,可以支持他们度过漫漫长夜的煎熬;他们也必须尽力反抗地狱的法制,在反抗中臣服,这是地狱的规则所真正要求于他们的。可以想象,当执法者被沥青烫伤时,幽魂们会怎样在极乐中窃笑啊!就是琉西斐,恐怕也会微笑起来吧。琉西斐的法则,就是灵魂的法则,艺术的法则。这个法则的功能,就是不停地将主体带往无出路的迷惑境界,让其在大一统之中恶斗,一刻也不得松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