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第12/14页)
“那么你看见猴山了吗?”我问。
“啊,你还惦记这事呀。我总算搞清了,有人告诉了我。猴山嘛,是一个梦,齐四爷梦见它,你爹爹也梦见它,这些个夜里——我们出发以来就总是夜里——我也梦见了它。它是什么样子呢?让我告诉你吧:它是座荒山,里头有野鸡,我带着猎枪去打它们,好几次我都打中了。可是没有用,被我打中的野鸡都不见了,无论你怎么找都找不到。这种山啊,什么东西它都吞到肚子里去。因为在梦里找不到野鸡,我就不愿醒来,想将那梦接着做下去。”
永植沉默了。他在路边坐下,好像累坏了。
“永植啊,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你先走吧。我没脸见人。一回家就天亮了,我害怕招人耻笑。还是这墨墨黑黑的好,我都习惯了。我刚才碰见你爹爹,我喊他他不回答,我就知道他在梦到猴山。梦到猴山的时候,人就不怕别人耻笑了。”
我朝马路下边看去,我又看到了那两匹马,马蹄嘚嘚,它们在水泥坪那里跑圈子呢。田野里的草垛烧燃了,它俩在火光里显得十分英武。
“那我先走了啊。”
“你走吧,你可以早点回家,反正你对那事又不知情。我嘛,可不同了。我只能半夜里钻后门。现在我要靠着这棵树睡一下。”
我一边吃着干粮一边加快脚步。我来的时候,这条路上的独轮车如千军万马,现在他们都到了猴山了吧。从我记事起,我就看见这条马路上车来车往,太阳亮堂堂,阳光下繁忙又喧闹。现在却是墨墨黑黑,空空荡荡。我们住在偏僻的乡下,是谁修了这样一条马路呢?都说这条大路通到乌县,可是我,不能确证我碰见过乌县的人。我听母亲说过,是外县的人修了这条马路。马路本来不从我们村穿过,因为修到我们邻村那边时,一座小山突然崩塌挡住了道,这才绕到我们村来的。母亲还说马路竣工典礼那一天,邻村那些戴黑袖章的人将一条路堵得严严实实。那是一个大村,有上万人,山崩埋掉了两千多人。小时候,我认为这条路很险恶,从来不敢走得太远,最多就走到齐四爷家。
每次我偷懒,妈妈就骂我说:“你的脑袋里头黑得同那条马路一样。”那时我很不理解她的话,马路明明是亮堂堂的,怎么说黑呢?看来妈妈也是早就通晓这里头的奥秘的。
我在一棵大树底下蹲下来大便,我大便的时候听见远处有人在吆喝。我大便完了继续赶路时,就想起了邻村的那些孤儿。那里叫板村,板村的孤儿没有固定的居所,他们散落在草垛里、桥洞里,甚至树洞里。这些人劫后余生胆大包天,他们什么都偷。如果你在地头睡着了,他们就偷走你的鞋子。我们出发时齐四爷嘱咐过我,说之所以要夜里走,是为了避开那些孤儿。他要我不要弄出响声。“那些家伙全在洼地里蹲着。他们一下子就会看出来你我不是鬼魂。”
吆喝声渐渐近了,声音是乡音,那么我已经出了乌县了?
“你来了啊?”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等了这么些年你还是来了。”
那人站在离我两三米远的地方,却不走拢来。
“这样一个夜半时分,你站在一个这样空空旷旷的地方,稍有闪失的话,你可就回不去了啊。”
“您知道去猴山的路怎么走吗?”我忍不住就说了出来。
“怎么不知道,这里每个人都知道,但是没有人要去的。我们不把那条路告诉别人。我们等你来,知道你会问起那条路的事。我们不告诉你。”
“你们等我来干什么呢?”
“等你来问那条路啊。”
他显得有点不耐烦了,好像认为这种简单的问题我都不懂,真是太傻了。
我朝他走近几步,他就后退几步,很警惕的样子。我听出来他的身后还有一些人,我隐隐约约看到了那些人影。
“你们是孤儿吗?你们不会杀我吧?”
那人笑起来,后面的那些人也笑起来,他们笑得我心惊肉跳。他笑完了,就问我:
“你见过那些母马了,对吧?”
“是啊。”
“那是我们在坟地里养着的,没有草的时候也吃尸体呢。你看多么有趣。”
后面那些人逼尖了喉咙喊道:
“你看多么有趣啊!”
在人群当中响起嘚嘚的马蹄声,难道那些马上来了吗?我转身继续往回家的路上走,我要躲开这些可怕的人。
“你啊,连亲戚都不认了吗?我是矮秀呢。”那人在我身后刺耳地说。
“我同孤儿们在一起,过得很好,我们就等你来呢。你总算来了,我们这就放心啦。先前啊,大家猜来猜去的,不知道你来不来。我同这些孤儿一起,夜夜推着独轮车在马路上走,推过来推过去的,心里寂寞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