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光进入黄泥街(第7/40页)

那一觉竟睡到第二天早上。

大雨

胡三老头睡在屋檐下。

那一天热得很。大清早,胡三老头正在做一个梦,梦见一只红蜘蛛,巨大的肚子,细长多毛的腿子。那蜘蛛总是爬到他的鼻尖上来,他连着拂开五次,第六次又爬上来了。刚要去拂,忽然啪地一声大响,把他惊醒了。睁开眼来,发现鼻尖停着一颗大水珠。

胡三老头听着雨响,一动也不动。那雨像爆豆子似地打在柏油马路上,屋檐流下许多条黑色的小溪。雨水先是溅湿了他的衣裳,而后涨到了他躺着的台阶,他的背全浸在水中了。“今年的雨水有些黏乎乎的,还有点咸。”他想道,“像人身上的汗味一样。”他记起那年天上落死鱼,雨水也是这样咸,他还腌了两条大鱼。水不断地涨起来,到傍晚时分,胡三老头的身子全浸在水中了。许多细小的虫子聚结在他的头发上,还往他脸上爬过来。他做着梦,不断地梦见红蜘蛛爬上鼻尖,巨大的、冰冷的肚子压着他的鼻孔,使他呼吸困难。他想用手去拂开,那手竟是酸痛得受不了。

“吃!”女儿恶狠狠地跺着脚,弄醒了他。她砰地一声将一大碗饭顿在门坎上,那饭粒里还拌着一些蝇子。

胡三老头撑起身子,端过饭,就在雨中吃了起来,边吃边打臭嗝。吃着吃着,吃出了一股怪味,他停下来了,仔细地盯着碗里,悟出了家里人的险恶用心。原来在那碗底,是埋着一只蒸熟了的大蜘蛛。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雄鸡的啼叫,然后他觉得脖子上很痒,一摸,发现长满了硬扎扎的毫毛。

“活着有什么意思?活受罪呢。”女儿隔着窗说,定睛看着他。

“胡三老头,呸!”孙子也隔着窗说。

前些日子女儿告诉他,屋里臭得很,有股怪味儿。“太阳把每样东西都晒出蛆来,”她说,气恨地拧紧了眉毛,“一坐下去,扑哧一声,又压死两条蛆。坟山里的葡萄像死人的眼珠一样大,哈!”

后来他就搬到屋檐下来了。屋檐下潮气重,一只胳膊老是痛。他就不去想胳膊,专门做梦。最近以来,他的梦做得特别多,一生的梦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那梦里总是蜘蛛呀、金龟子呀、老鼠呀什么的,从来没有人。

天黑的时候,有一大团软绵绵的白东西浮到了他的脚边,他看了好久看不清,就用手去摸。摸了一阵,忽然摸出是一只人的手臂,一捏,那肉里还渗出水来。“啊……”声音如拉锯。

“人怎么能活八十多岁?这件事本身就叫人想不通。”女儿在屋里说。

他慢慢安静下来,恐怖地睁大昏花的老眼。什么东西从屋檐落下来,吧嗒一响。

“造反派掌权了么?”他嘀嘀咕咕地,磨了磨松动的板牙。

黑暗中有两只通红的暴眼瞪紧了他。那剃头的站在雨中,刀锋在闪电中发出火焰的闪光。

胡三老头打了一个寒噤,迟疑了一下,问:“谁死了?”

“那手臂?我昨天剃掉的。”

“来过一个什么王子光。”

“那手臂是谁的呢?这不是骇人听闻吗?”

“这雨水呀,要淹到膝盖了,水里会不会有蚂蟥?我怕得要命,睡在这水里,老是梦见蚂蟥钻到我头发里来吸脑髓。你说一说吧,造反派的希望大不大?”

“你那么怕蚂蟥,我帮你把头剃下来吧。”

“小虫子老是结在头发里,痒得不得了。他们肯定把头发当作茅草什么的了,要是觉出是一个人,就不会来钻的。刚才我差点吃进了一只毒蜘蛛……啊……啊!”

剃头的打了一个哈欠,挑着担子,一下子就消失在雨雾里。

胡三老头还在想,造反派的希望大不大?

街对面张灭资的小屋墙上晃着白光,有窃窃私语从黑洞洞的窗口传出来,那声音没完没了地在耳边响,其间又夹有莫名其妙的怪笑。

天明的时候,雨还是没停,一大群打伞的人围住了胡三老头。老头浑身是水,几条蚰蜒从短头发里挂下来,像是什么头饰一样,手掌和脚掌泡得雪白,上面满是黑色的小洞。

“看什么呀,”他说,“我在数蘑菇呢。我屋里的天花板缝里老是长一种又细巧又光滑的黑蘑菇,刚才又掉了一只下来,这个月是第七只了。昨天夜里我老在想着一个问题,想了整整一夜。”

“应该给老头搭一个棚子,”老郁点点头说,“这个问题会要处理的。雨水里面有很多细菌,泡久了要发偏瘫症的。我要把这个问题提到委员会去。”他作出有急事的样子走掉了。

“委员会,顶个屁事!”宋婆伸出小而尖的脚在胡三老头的肚子上比比划划。“比如说搭个棚子吧,这水不照样进来吗?倒让他住一住那棚子试试看!喂,胡三同志,你对这个问题的前景如何估计?你不能简要地谈谈你的观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