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程(第35/36页)
每天晚上,妇人忙完了活计,便摆出那张地图来与他一道研究。说是一道研究,实际上皮普准在想别的事。自从他觉得自己永远无法看懂之后,他便放弃了钻研。妇人并不知道他在倾听外面的声音,他俩坐在桌旁,虽然彼此的意念完全不通,却又觉得心心相印似的。皮普准喜欢这静谧的瞬间,也喜欢屋外的喧闹。他在里面同时又在外面,内心跃动着说不清的喜悦。他俩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几个钟头就这样溜过去了。
几个星期之后,妇人告诉他他可以自己绘制新版图了。皮普准脑子里乱糟糟的,完全没有什么新版图的概念。老曾在桌上放了一张纸,一支笔,就走开了。
现在是皮普准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了,他仍然在倾听外面的声音,他坐在那里,他什么也画不出,他面前的那张纸总是一张白纸。有时候,他打开抽屉,拿出老曾绘制的那张地图来看,或者说做出看的样子,因为他仍是糊里糊涂的,并没有什么新的感觉。这些日子里,皮普准有了一种真正的改变,这是以前从不曾有过的改变,那就是他变得随遇而安,得过且过了。他住在妇人的饭店里,一天比一天安心了。他不再企图打听五里街的事,也不再为自己的头发一天比一天稀少而难为情,所有这些事都离他越来越遥远了。他心不在焉地剥毛豆,心不在焉地听着外面熟悉和陌生的声音,心不在焉地看老曾绘制的版图。他日日做这些事却又无动于衷。有一天,他在闭门枯坐的瞬间冲口说出了“石头”这个词,继而陷入沉默之中。
几个月之后有一位意想不到的来访者走进了这家饭铺,他那高大熟悉的身影刚从窗玻璃上晃过,皮普准便认出了他,又因为这认出有点恼怒似的沉下了脸。皮普准现在很讨厌有人来打扰自己。
“你好,皮普准先生。”
“你好,老王,你来干什么呢?”
“你不想知道五里街的情况了吗?”老王的口气仍像过去那样咄咄逼人。
“你到底来找我有什么事?”皮普准很烦躁。
“我?来找你?我是你的邻居呀,就住在街头,你从来没有发现吗?”老王的脸上显出真正的惊讶表情。
“那你是如何来到此地的呢?”皮普准心里更烦了,“你一个人来的吗?”
“我是如何来的你就不必管了,我从小在此地长大,要来还不容易。我告诉你,除了我,还有离姑娘也来了,不过她没在镇上露面而已,她已打算从此隐居。”老王脸上浮出微笑。
这时老曾正好从外面搬碟子进来,看见了老王。她用熟人的眼光向老王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还有离姑娘的父母,老曾,白胡子老头,他们都来了吗?”皮普准绝望地问道,“还有你的博物馆,也带来了?”
“都来了。”老王肯定地说,“讲到博物馆,还用得着我带在身上?它就在我心中,我随时可以找到材料。比如你刚来不久时,在茶馆喝茶扔下的纸币,我拾起来了,现在保存在一个防空洞里,这个防空洞你去过一次,但你不敢进去。我那里甚至还保存着你父亲掉进冰窟时放在岸上的鞋,将来我会领你去看一次的。你现在找到新的工作了吗?”
“唔。”皮普准含糊地说,一边倾听窗外的声音。外面有两个妇人在争吵,嘶哑的嗓门像老鸦一样,又有许多人拖着板车在街上吆喝。老王还在说,皮普准越来越走神,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慢慢地,老王的声音就与外面的声响混为一团,难以区分了,而他本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从房里消失了。皮普准抬起头,看见女老曾正搬了一筐芹菜进来,让他帮着拣干净。
“这个人身上有股臭味,他从哪里来的?”妇人问。
“刚从坟山里出来的。”皮普准没好气地说。
“我想也是,不然怎么会那么臭。”
“他住在街头,你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凡是这镇上看见的人都是原本就住在这里的。就像你,也是在此地出生,只不过偶然外出转了一圈回来了。这都与我绘制的那张地图有关。”她胸有成竹地说。
皮普准拣着芹菜,觉得自己心中的烦恼正在渐渐消失。这时女老曾又夸奖他“工作有进步”,还奖给他一个苹果。
那天晚上,坐在电灯下,女老曾用红笔在地图上勾出一个又一个城镇所在的位置,并简短地介绍了每个城镇的历史,以及它们距离此地有多远。皮普准不眨眼地听着,越来越觉得她的话十分费解。比如她说,“这个镇叫四星镇,距此地130公里,你十二岁那年到过那里。你和你父亲坐的汽车进镇时,街口有松柏扎成的牌楼,姑娘们坐在路边简陋的桌边吃馄饨。”又比如,“这是本地最繁华的城市,多年前你谈论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