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第36/41页)

“你怎么这么不安分啊,你动来动去的,占了那么宽的地方,把我挺到了墙上。你就是对你父亲的设计不满,也不该用这种方式来提抗议啊。”

我神情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拍掉身上的灰,重新挤到床上去。我在心里默默祈求着他不要再将我挤下去。我听见有人在敲门。门并未关,那人也不推门,一个劲地敲。我已在床边占好了位置,鼓鱼也不再翻身,所以我比较舒服点了,于是我就不想去开门。门外那人敲了好久,就叫了起来,原来是我的母亲在门外!

我正想起来开门,鼓鱼搂住了我的脖子不让我走。

“三弟,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牲!你明明在里头,却不开门!”母亲在门外高声叫骂。

“你以为你不开门,我就拿你没办法了?你不要忘记,这么些年你都在我的掌心里,你躲到哪里去?即使你与那奸细搅在一起,结局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妈妈,门没闩,你进来吧!”我竭尽全力叫喊,一只手拍打着床沿。

可是母亲听不见,一点也听不见,她还在叫:

“三弟,你是不是看到了你二哥的例子,想挣脱这个家?那是痴心妄想!你不要听人挑唆,轻易地抱幻想。你不开门,我同样看得见你的模样!”

这时鼓鱼用毯子把我们两个蒙在里面,外面的叫喊就听不清了。鼓鱼和我亲密起来。

“你妈妈呀,从前待我就像亲生母亲一样。那时屋前有个南瓜棚,你母亲的眼力还很好,每天坐在棚下绣一朵菊花,那朵菊花很大,她绣了好多年啊。当我放学跑回来的时候,她就离开棚子,拍几下我的肩头,让我看自己投在地下的影子,我们的影子于是在交错的南瓜叶子间移动。这种游戏我们一直做下去。我离开她后,总为那种虚幻感苦恼不堪。比如坐在屋顶,太阳照着,我却没有影子。我思考了十几年,至今不能确定她是怎样的人。你对我说了那些假发的事,我觉得非常神秘。你猜得出我为什么现在总不与她见面吗?”

“为什么呢?”

“因为我失去我的影子了啊。这使我们彼此间感到很恶心,她心里很明白这一点。”

由于鼓鱼不再向我透露详情,我就开始设想。或许是母亲疏远了鼓鱼,他就开始向父亲靠拢,而最后成了他的心腹的吧。坐在屋顶被太阳晒着,看云朵变幻着,却没有自己的影子,那究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鼓鱼真是个奇异的男孩,按照他和母亲的说法,他应该比我大十多岁,可是岁月真的一点也没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他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岁,不会再多了。他的手、脖子和鼻翼都和婴孩相似,所以我怎么也无法把他当成一个成年人。此刻我与他蒙在这床毯子里面,他的样子有点疲倦,他说是因为他对噪音过敏,母亲又老是不停地敲门。啊,我又一次领教了母亲旺盛过人的精力!她的手是不是敲疼了呢?她还在叫,隔着毯子,那声音像一架坏了的半导体收音机发出的。鼓鱼痛苦地闭着眼睛,左腿又开始抽搐。我很害怕,担心要出事。

“鼓鱼!鼓鱼!母亲完全是为了我啊!”

“我知道,可是谁能控制一切呢?”他喘着气回答,“谁也不能,即使有过人的精力也是徒劳啊。”

我把我的头从毯子里面挤出去,声嘶力竭地喊道:

“妈妈!妈妈!你走吧!你在这里,我不会开门的!”

敲门声停止了,母亲沉重的脚步开始下楼。

我觉得自己全身都瘫软了,我滚到了地下,再一次扭伤了自己的腰,因而一动也不能动了。我用祈求的眼光看着鼓鱼,盼望他将我抬到床上去,可是他躺在那里想心事,一点也不在乎我睡在地上。我对他很不满,他使我得罪了母亲,扭伤了自己的腰,可他全不当一回事。我早就领教过他的冷酷,现在又一次成了他的牺牲品。怪谁呢?只有怪自己。

我开始哼哼地呻吟,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因为躺在水泥地上确实太难受了。我想,既然他躺在那里,又没睡着,那么他总会注意到我的窘境,还有我的痛苦,即算他没有同情心,把一个受伤的人扶到他自己的床上也不是什么费力的事吧。也许在他心目中,我和他并没有交情,可这件事用不着交情。他不是睡了我的床吗?帮点小忙也是应该的吧。背上的疼痛越来越加剧,我哼得更响了。也许我的声音里有责备的味道;也许这味道惹恼了他;也许他听都没听到,一味地在想自己的心思。他不耐烦地翻了几个身,然后坐了起来,穿上衣服就朝外走,我看见他动作机械,目光直勾勾的,有点像梦游人。

“鼓鱼!鼓鱼!你怎么能这样啊!我受了重伤!”我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