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第29/41页)
十
我去看他时他告诉我,发炎的并不是腿上的伤,而是从前的旧伤。我问他旧伤在什么地方,他就古怪地笑了起来,说问一问母亲就知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头部在枕头上扭动着,眼睛不安地四处环顾,后来他的目光停留在五屉柜那里。
“三弟,你一直在追踪家里的那些陈年旧事吧?”
“我就是要——”
“等一等!”他打断我,“你把第三个抽屉里的东西拿出来。”他收回自己的目光,厌倦地瞪着天花板发呆。
我走过去,将抽屉里的照片簿拿出来。
“你自己看吧。”他干巴巴地说。
那些照片里全是父亲一个人,都有些发黄了,有的还起了霉,大大小小的竟有厚厚的一本。照片上的父亲从青年时代一直排列到老,和我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但又说不出什么地方不一样。背景都是简简单单,一般总是站在家中,背后有几个柜子或是一堵灰色的墙,也有几张是在野外照的,但那背景都看不清楚,似乎是在湖边,又似乎是在荒地里。在所有的照片里父亲都是一种表情,即呆板地紧闭着嘴,目光空洞。我发觉父亲从青年时代起背就有点驼,看着这些照片,我眼前就浮现出他在洞穴里弓着背照料兰花的样子。
“是父亲交给你保存的?”
“我偷了他的!”二哥忽然尖叫起来,将上半身从床上撑起,“他把所有的东西全搬走了,对母亲却说是藏在家里了,搞得母亲东挖西挖!我就是要看看他是不是无所不知,才藏起了这本照相簿,这是他的历史!”
“可是他的确是无所不知,他知道了你的举动,对吧?”我说。
“正是这样。”他说,“我煞费苦心了,那根本不是他的历史,你能从那些照片上看出什么来呢?他深谋远虑,将一切痕迹都消除了。历史?他根本没有历史!我收起这个又有什么用呢?现在,你把它扔到房间外面去!”他又痛苦地撑起来,用手指着房门,直瞪瞪地看着我。
我走过去打开门,将照相簿往厅屋里一扔,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我是个贼,可偷的全是些无用的东西啊。”他喃喃地说。
“家里只有你最爱父亲,可是你们为什么要一刀两断呢?”
“就因为他搬走了所有的东西啊。我没想到他是这么一个背信弃义的人,妈妈就是因为这个才刺了我一刀,她下手那么狠!简直像要我的命。我真痛啊,并不是腿伤痛,我身上有一处旧伤并发了。”
“让医生看看那处旧伤吧。”
他朝我摆摆手,示意我出去,然后用被子蒙住头啜泣起来。我走到门口,他又朝我喊:
“三弟,你回来,回来呀!”
“二哥、二哥!你怎么啦?”我在床边跪下,用一只手抚摸着他的额头。
“你不能就走,我害怕啊。我和你,从小都是孤孤单单,你看我的床也是这么窄,从来躺不下两个人。我们的床都是父亲设计的,却要一直在上面睡到死,因为我们习惯了这种床,也因为血液里面的惰性,你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不害怕吗?这么些年了,我和你一直在陷阱里面啊。母亲此刻在什么地方呢?多么奇怪啊,我觉得妈妈就躲在门背后。你不会走吧?”
“好,我不走。”
“你去把房门闩上。”
我照办了,回到他身边。他全身出着酸汗,衬衣的领子都湿透了。我让他换一件内衣,他坚决不肯,眼珠警惕地盯着房门。在这个门窗关死的卧室里,空气是十分稀薄的,这一点与我的房间很相似。稀薄的空气于我的肺很相宜。
“三弟,你过来,我要对你讲述我这几年生活的艰辛。”
“我们最好先去请医生来看看你的旧伤吧,万一危及生命呢?”
“不要去管旧伤。有了伤口,我才可以安静下来躺一会儿,不然的话,我又要去找母亲了,你看见我总是像一匹奔命的狼。有了伤,母亲就会躲在那个门背后,而我闭上双眼,进入久远的回忆之中。所以你看,你一点也不要为我的伤担心,我倒要为你——不说这个了。你不要内疚,你做了一件大好事,你看我就不内疚。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承受得了痛苦,你还会兜圈子似的和鼓鱼那种人交往下去。你猜一猜妈妈在哪里?她已经不在门背后了,此刻她正在假发店里,假发店里没有窗户,黑洞洞的,当中挂着一盏煤气灯,颜色各异的假发在灯光里栩栩如生。那个店是一个无人店,我和妈妈轮番去那里买假发,前些天我和她多年来第一次撞见了,你可以想见她心中的怒火,于是就发生了那件事。那是一件什么事呢?那是一件和布伞有关的事。天下着毛毛雨,我打着红把的布伞和小同学们一起回家。我走进屋里,放下雨伞和书包。妈妈正仰着头在院子里看雨,乌黑的头发被淋得透湿。我朝她奔过去。‘傻瓜,你怎么不早回来,你二姨来过了,我们坐在雨地里吃了西瓜。’她说,然后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嘻嘻一笑。她浑身散发出青豆的味儿,目光闪闪烁烁的。第二天,她领着我一道在院子里挖了个坑,埋起了一个钱包,那是我第一次学习藏东西。我告诉你那些事,你觉得很厌烦,还是觉得有点伤感?母亲不在门背后,她坐在假发店里,她要在那种地方好好歇一歇,因为家中的凌乱使她喘不过气来。三弟,你早看出来了她是一个多么爱虚荣的女人,头发早已没有了,欲望还在与日俱增。不过这都是表面现象,夜里的事你不知道,因为你没有住在家里。妈妈夜里在哪里?有好几次,她差不多完全消失了,只有那顶棕色的假发遗落在门口的台阶上。三弟,我和你在我的房间里谈论妈妈年轻时坐在雨地里吃西瓜的事,这有多么怪。她这样的女人,烦恼是征服不了她的,有谁能像她这样永往直前呢?三弟,你也给我讲一点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