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凿(第15/41页)

“她的精神衰退得这么快……”我说。

“你错了,那是她的一种自我保护。别看她动不动就睡着了,醒过来精神还是好得很。她的事都是有条有理的,只要看看这些假发就知道了。我们到后院去看看吧。”

我同二哥走到后院,我吃了一惊,看见院子里的地面全被挖开了,有的地方挖得深,有的地方挖得浅,原来栽的几株玫瑰也被锄断了,抛在泥土中。

“这全是妈妈一个人干的吗?”

二哥点了点头,蹲下去察看了一会儿。

“你瞧她多么有精神。她在找一把指甲钳,什么地方全找遍了,前天早上天还没亮,忽然背了一把锄头到这里来猛挖,拦也拦不住。”

站在乱糟糟的院子里,我忍不住告诉了二哥关于鼓鱼的事。我将鼓鱼形容成一只依人的小鸟,善解人意,却有点脆弱。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形容他,可能是想抬高我自己吧。我还说我从来不知道鼓鱼的身世,二哥能否讲一讲这方面的情况呢?当然我并不在乎他是父亲派来的这件事,说到底,父亲抛弃了家人也抛弃了我,我不会因为他现在要找我就感到受宠若惊的,因为这几十年中,他从不把我放在心上,现在他之所以要找我只不过是因为他不甘寂寞。说实话,我觉得他那种所谓的穴居虚伪透顶,他哪里会真正的穴居呢?可是说到鼓鱼就不同了,他是一个十分敏感的孩子,我看了他就觉得伤感,就像他是我的一个弟弟,也许他真是我的弟弟?

“我们到这里来谈母亲的事,你却没话找话,说些不相干的事。”二哥忽然发脾气了。“你难道没看见吗?如今我们和她离得这么遥远,就像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半夜里,我常惊醒过来去找她,我走了又走,穿过很多院子……你看见她坐在这里梳妆,可我知道她不在这里,她在哪里呢?她在一间只有半边屋顶的茅屋子里,有一只老猫坐在她的膝头上打盹。这些天,我也在回忆一些事。”

二哥说话时,一只手紧抓茶杯盖,一只手端着一杯茶,手抖得厉害,茶水几乎淌出来一大半。他将茶杯举到唇边几次,都没喝到水,然后忽然呛着了,满脸通红地咳了起来,样子狼狈不堪。好久,他才恢复常态。

“你以为只有父亲一个人藏起来了吗?”他继续说,“如果我告诉你妈妈不住在这里,你是不会相信的。刚才我看见你在那边摆弄她的假发,我就知道你被迷惑了。她的住处——我要对你说,她是一个没有住处的女人。到了夜里,不管你怎么找,也难找到她的行踪。怎么,你好像有点不高兴?我提供的情况动摇了你的信心吗?啊,她总在夜里出走,我追了又追,追了又追……”

他的脸上出现痛苦的表情,端着茶杯的手一松,茶杯掉在了地上,而同时,他的双膝就跪下去了。我看到有一滴浑浊的泪挂在他的脸上,不由得深深地震惊了。二哥平时是十分严厉,严厉得近乎残酷的那种人,我住在家里的时候,他差不多从来没有对我笑过。

我有点不知所措,心里很想偷偷地溜掉,又怕他发脾气,只好站在那里不动。

他跪在那里,双手撑在地上,头垂下来,以这种很困难的姿势哭泣着。我想他是成心要弄得自己不舒服,以减轻心里头的另一种不舒服。我想对他说几句安慰的话,可是我又不知道他到底需不需要安慰。有一次我的话到了嘴边又收回去了,因为在我走近去正要安慰他的时候,他微微地抬起头,用锋利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吓得我连忙缩了回去。再一看,又只看见他耸动着肩头在哭泣。因为他那种目光,我更不敢溜走了,我必须硬着头皮守在这里。他还要哭多久呢?

一个小时过去了,他还在哭,他就如一座雕像似的撑在那里,也许他的手臂和双腿早就麻木了吧,他真是个意志坚强的人啊。也许不是意志坚强,而是某种脆弱?终于有个人敲门了,我过去开门,趁机溜到了门外。是邻居,那个卖粉皮的老头子。他抓住我的一只胳膊说:

“我在窗外看了好久了,你怎么还不走,你不走,他就不会起来,要在那里一直跪下去。我心里为你着急,这才来敲门了。我告诉你吧,你站在那里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只是让他白白浪费许多的体力。你的心思完全在别处,一点都不理解他的处境。你一走,他就起来了,你快走啊。”

“你怎么知道的?他经常这样吗?”

“倒也不经常,这些年里有好多回了。他那种姿态,纯粹是种夸张,可是这会儿他不该做给你看,因为你正在想不相干的事,我从旁边一眼就看出来了,你吊儿郎当,还想开溜,我说得对吧?你之所以没溜,只是在犹豫,你是个胆小的人。说到我,我经验丰富,又熟悉你家内幕,这事对我来说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