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区分的境界(第7/8页)

留川抖了抖脑袋,一用劲,又把自己想象成了三岁的幼童。他背着锄头走到了河边,开始挖蚯蚓来喂鸭子。那天上午,他用小耙子耙出满满一钵子蚯蚓,背上出了好多汗。太阳晒着,河堤裂开了许多道缝,河里的水泡“吧吧吧……”地炸得欢。他脱了鞋,光着脚丫做了几下起立下蹲,又伸了伸腿,觉得自己身上的那股气味已消失在泥土的腥气中了。

留川第一次夜间外出巡游,他在狗叫声的伴随下走得比较远。今夜狗为什么又叫了?他思考着这件事,走到了村尾,迎面对着被遗弃的荒原。月光下,留川的近视眼竟然看到这片土地上布满了自己的足迹,这些足迹可能是随年代的推移一层一层地叠上去。可以看出,他一直在狭窄的范围内走来走去,一次也没超出过这个范围。他并不是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守在这里呢?这地方很普通,也没什么物产,听说别的地方与这里大不相同,但蓑衣人邀请他去“那边”时,他还是拒绝了。他被自己的脚印迷住了,从那以后,每天深夜,他都看见无数的小窝窝在黑暗中闪烁。它们早被遗忘了,但是它们依旧发光。留川把这归功于脚下这片土地。他讨厌自己的脚迹与别人的混在一处,现在这地方只剩了两个人,两人的足迹区分得十分清楚,蓑衣人的足迹是直线的,从田野那边一直到留川家,然后转折,往山坡那边延伸,长年累月的踩踏,形成一个大的钝角。留川的脚印则是迂回的,无处不在,密密麻麻。看到这些小小的发光体,留川感到宽慰,放心。

假如当年他与众人一起出逃,假如现在他去那边看看,情况一定有所变化,而变化是他所恐惧的,他因为恐惧不得不守在这里。

留川已经把年代也忘记了,蓑衣人说这样也好,因为年代也是种人为的划分。现在他可以把自己看作一个青年,也可以看作三岁孩童或中年人,什么都是可以的。不和别人作比较,这件事也没什么妨碍,比如他可以没日没夜地挖蚯蚓来喂小鸭,只要背上出了汗,就对自己满意,他也可以像昨天那样做些无用功,用一支粉笔在砖墙上画些波浪似的线条。所以留川不欢迎邮差,邮差将旧报纸带给他,是想提醒他关于他的年龄吗?他要让邮差白费心思,他看也不看就将报纸塞到床底下,再也不理睬了。

早上他忽发奇想,要踩在所有的脚印上走一遍。他来来回回地在树林子里和田里、土里奔波,所有的角角落落都去走一下,这样忙碌了一天,到了夜里才歇下来。半夜里他起身到外面去看,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这一天印下的足迹,那些鬼火似的小光,而以前的足迹全部消失了,找也找不到了。也许他是过于迫切地要看到一种参照,那参照物就不见了。第二天他就重复了这个程序。他想,这就是日日更新吧。

“留川,留川,你的末日快到了。”他对自己说道。

那只硕大的母鼠的肚子已经瘪了,它在什么地方产下了幼仔。一阵欣慰的浪潮在他的胸中涌动。

太阳照在东墙上,亮晃晃的,留川很想唱一首童谣,但是他忘了该怎么唱歌了。他第一次看见,有一张无边无形的、透明的网将他与外界隔开,他伸出指尖去触摸物体,物体给予他一种虚幻的感觉。他走出门去,看见这张无边的网覆盖着万物,就是阳光,也像是透过玻璃窗射在他的身上。他知道这是视力退化的结果,他不再用力去看什么东西了,就这样模模糊糊地混下去也很好。公鸡的视力也在退化,所以它在竹篱笆上怒叫,留川知道了它的心病,不由得对它满怀怜悯。

老黄狗终于死了,死前的四五天躺在墙根的破褥子上一动不动,闭着眼。它对这个世界失去了最后的兴趣。留川不能理解它的心情,它就像父亲一样,也是属于那个谜的中心的,那中心是一团浓雾,而留川,正朝着与那团雾相反的方向前行,虽则频频回顾,却是越离越远了。有很多事他是没法理解的,他不再去想了。在沼泽地里,蓑衣人正在编织一张新的,透明的网膜,将他与这个世界隔开,留川知道他正在做这件事,留川不想也不能阻止他,任其自然。

他推开门去,看见他所饲养的小鸭已发展成一大群了,它们围住他“呷呷”地叫着。最近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那些蚯蚓,所以只是一个劲地乱挖,东一锄西一锄的,觉得特别好玩。就是在挖蚯蚓时他看见了老年的父亲那模糊的侧面,他站在河堤上,河水汹涌着,他伸手攀住一根柳枝,“喀嚓”一声折断,然后往河里一扔。他还听见了父亲那做作的笑声,父亲一直是那样笑的,留川一下子记起了这件事。鸭子叫得欢,留川回过头,匆匆地将鸭子往家里赶,脸上是决绝的表情。回家的路上,他不止一次地想到“末日”这个词,昏头昏脑地乱走,几次差点摔倒。